厅中烛火摇曳,映衬得凤笑阳玉立的身影好似忽明忽灭一般,捉摸不定。半响,罗旭舟方道:“家主,天泓剑的剑鞘大约还需些时日才能打造好……”凤笑阳回过身来,笑容竟叫人觉得有些虚幻,他将天泓剑丢给罗旭舟道:“无需着急,我信得过你的手艺。”
范萦泽亦已被抬离,凤笑阳似是有些意外赵岁仍在:“你不是也受伤了?怎地还不去休息?”赵岁声线平板:“家主尚未下命令,属下不能擅离职守。”凤笑阳微微蹙眉:“你的手臂……”赵岁以袖遮挡,此时微微侧身,露出受伤的左臂,好几道伤痕,深可见骨,左胁亦有个大口子,血已有部分凝固,但仍旧淌出些微。
凤笑阳急忙道:“赵绪!快给他包扎,——为何不早出声?!”赵岁面色不改道:“属下痛觉不同于常人,不碍事。”赵绪并几个年纪小的少年已经快手开始处理,凤笑阳沉吟道:“范萦泽武功果然厉害,只可惜非我族类,又为人正直,不会助我。”
谈到此事,自然没人敢接话,凤笑阳突然笑道:“不知道秦彦章在天有灵,作何感想,是否嘲笑凤家自作孽不可活,与陆家联手将他们秦氏迫成如今模样,这下轮到凤陆两家窝里斗了。”他抬头看满室之人均噤若寒蝉的样子,自知他们不会搭腔,一甩衣袖道:“天晚了,各自休息吧,——赵岁,你不必跟着我了,养好伤再回金陵,。”
秦知香这一觉睡得极沉,其实她除了断骨处尚未完全痊愈外,其余各处不算受了什么严重之伤,但一夜梦魇,她总是感觉身上有那湿冷的虫子在爬。晚间与迟霖琦一道被送回房时,迟霖琦向她大致解说了此蛊的特性。
蛊法有二,“禁”与“终”,“禁”之约束,乃是约定其人不能做何事,如,使人失去记忆之法,便是约定中蛊之人不能想起特定时间内经历之事,若有违背,便被蛊虫吞噬,解救之法唯有破坏盛器或下蛊之人自行放弃;“终”之约束,与“禁”正是相反,约定其人需在特定时间内做到某事,若不能为,便被蛊虫啃咬而死,破解方法与前相同。
一念及有那可怕物事存在体内,秦知香便难以镇定,但这一日又委实太过劳累,终究睡了过去。却无法安睡,始终被梦魇缠绕,时而又忆起不记事时父母的只言片语,时而又回荡凤笑阳要她杀害陆姓之人的魔咒,间或亦有与陆西寅在湖州时的片段画面,甚至还有小嘟那可爱的肥身子……她猛然睁眼,眼角划过泪花,似乎一切都离她远去,即便连龙吟剑派之人,张胜义、胡吴镇、苏朝云……她虽无法喜爱他们全部的人,但此时都离得如此遥远。
她大概是回不去了,她如是觉得。
她仍旧穿着那身已经被撕得破破烂烂的“青花红彩”布裙,她低头一见,恨得想把衣服立即脱下撕个稀巴烂,但没有替换衣物,她只能忍了。日上三竿,暑气仍在,她仅盖丝被,抱着被子微微坐起,刚一偏头,却看到窗前站了一个人!她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真想立即冲上去咬死他。
凤笑阳却平淡地转头看了看她道:“醒了?”看到她的神情,他轻笑了一声道:“别这模样,杀了我,蛊虫可就不受控制了,到时候你达成约定也要被它咬。”秦知香吓得浑身一颤,凤笑阳若无其事地走到床边,伸手在她颈中一勾,那羊脂白玉的丝绳绕在他玉葱似的指尖:“盛器里装的是我的血,所以,对我好点。”
秦知香真想呸他一脸,却硬生生忍住,凤笑阳站定看了她半响,秦知香心里发毛,这人又打什么坏主意?不意他开始解自己的腰带,秦知香瞪大眼睛眨了两下,以为自己看错,转眼间他解开那缀着舒俱来的淡紫腰扣,坐在床沿,接着便脱下了外衣。
秦知香又是惊惧又是羞恼,这是要做什么?!她虽见过男人赤膊,却还是头一回目睹男人脱衣服,九分震惊里倒是夹杂了一分好奇,而后更是愤怒,眼见那以金色隐线绣满凤凰的锦缎中衣也被脱下,她拿起枕头就砸:“疯了吗?快滚出去!!”
如此软糯之物如何能有威慑力,被他偏身躲过,等到凤笑阳露出赤膀,秦知香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她虽然不明宽衣解带能做何事,但羞耻心是与生俱来的,她抱着被子缩在角落抖着声音道:“你你你,别过来啊……”她却不想,凤笑阳不会武功,若是当真动武,还不是被她一招擒住?
凤笑阳却没往前进,而是以背向她,说道:“你看我背上,有什么东西?”他肤色白皙,却精肉紧实,倒不像是弱不禁风之人,两边琵琶骨之上,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痕,伤口早已愈合,皮肤却不平整,显然当时伤势极重。秦知香愣住了,一瞬不忍,随即冷声道:“看这个做什么?”
凤笑阳套回衣物,站起道:“你不是问我,为何我读过那么多武功秘笈,自己却不练吗?那你觉得我为何能看清旁人的武功招数?若是我从未习武,那我便无法具有看清动作的眼力。”秦知香怔住,咬唇道:“你的意思是……你曾经习武。”
凤笑阳冷淡一笑:“这伤倒不是因为我习武的关系。凤家与陆家本就约定,凤家从此再不习武,是以每个凤家子孙,到了十二周岁,便要打穿琵琶骨,以示绝不动武的决心,说白了,自然是陆家为了防我们偷偷习练罢了。”
“十二岁?”秦知香大为惊讶,这实在太过残忍,凤笑阳从不远处案上执起一支毛笔,似有若无地笑意仍在嘴边:“我自十二岁起,双手臂力能随意挥动的便只有毛笔了,当然不止是我,所有姓凤的子女都是如此,知香,你能想象么,但凡小孩子满了十二周岁,便有长虹剑派的可怖侩子手出现在家中,将孩子拖去执此酷刑,稚子何辜呢?我的祖父,当年与陆氏祖先合谋完毕时,又是否想象到了?”
想不到他际遇如此,秦知香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凤笑阳执笔缓步走近:“而从今往后,我的子孙后代、世世代代,都将如此,如果是你,会做何感想?——是,我幼时确不甘心,偷偷习武,只不过到了十二岁,一样被废掉,我是不是咎由自取?”
见她皱着眉头似是想不明白,凤笑阳笑道:“我知你的想法,一人若遭受不好之事,必然有他自己的过错,凤陆两家先辈狼狈为奸,若非他们联手,秦氏如何式微?只不过他们两家都不是什么好鸟,陆家的老头原本还想给凤家下咒,叫他们生不出男人,结果我祖父命格太硬,竟反叫奉命下咒的迟家自食恶果。好在诅咒反噬到底威力减弱,迟家女子外嫁的话,仍能生下男孩。否则,哪里来的陆东洵和吕见苍?这诅咒之法,迟家深恨之,如今也是失传了,倒是蛊法仍旧留着。”
秦知香方知个中缘由竟如此曲折,而听见“蛊”字仍然心悸,凤笑阳道:“这实在是个神奇之物,蛊虫身在你体内,而命元却藏在盛器之内,以我器中血维系生命,我倒是知道,除了血之外,尚可用内力或者精魂与之产生‘约束’,真是神乎其技,知香你以为如何?”
“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是何感觉了?”秦知香恨声道,凤笑阳毫不着恼:“知香,我知你性子温和,长虹剑派可也是你的仇人,你何不顺水推舟呢?横竖你如今是无法置身事外了。”秦知香道:“那你立马将我的蛊毒解了。”凤笑阳冷笑一声:“这可不行,放了你走,你可就找陆西寅去了,到时候帮着他对付我,我岂不是要糟?”
“我……”秦知香竟回答不上来,这两家人的恩怨她实在毫无兴趣,哪边都不想管,但若是陆西寅有求于她,她又如何拒绝?凤笑阳看她神情,便已洞悉她的想法:“我同你解释前因后果,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心,此番去金陵,我是必要捣了陆家的老巢的,你便好生将骨折养好,等着接庄语的‘山河日月图天戟’吧。”
说到这个,秦知香心中疑惑:“天泓剑又同吕见苍有何关系?”凤笑阳正往外走,回身看她道:“吕见苍被那凶戟所伤,伤口无法愈合,天泓剑可将戟头砍下,破除戟身符咒,他方可痊愈,庄语原本是他最想杀之人,可惜如今只能靠你了。”
秦知香回想庄语的武功,心里骇怕:“我、我才不,我怎会是庄语的对手,你说只要杀死一个陆家的人就可以的……”凤笑阳盯她一会儿,方道:“那你打算杀谁呢,也许你可以先问一下陆西寅,看哪个长辈他看着最不顺眼。”秦知香脸色白了白,想来不管杀谁,都是陆西寅的亲人。
半响无话,凤笑阳转身出门,幽幽地低声自语:“真是……自小到大都是那么讨人厌,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