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秦知香由徐雅丹带着到大厅中与众人一道用早饭,张胜义见了率先站起来道:“知香,你没事了?下床行走可以吗?”秦知香点点头,见是与龙吟派众弟子大桌吃饭,便在空位上坐下。每回与师兄弟们共桌吃饭,秦知香都吃不到多少东西,只因别的弟子们夹菜又多又快,盘子几乎飞快清空,极之粗鲁。秦知香个性文雅,头一回见识之后仅是皱了皱眉头,往后也由得他们去了。
张胜义这回却很是照顾她,替她夹了好些在碗里笑道:“多吃点,才好得快。”虽是稀粥,但迟家堡招待的早饭配菜亦很丰盛,见张胜义夹了一大块鱼肉到秦知香碗里,李和萍立即伸过来一筷,甜笑着给张胜义夹了一块:“胜义师兄,你也吃啊!”那声线叫秦知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张胜义却似乎很受用,带着十分的优越感朝秦知香看一眼,欣然接受了李和萍的“馈赠”。
秦知香沉默地嚼着,没一会儿胡吴镇便跟一个锦服的中年人走进大厅,众人慌忙丢下碗筷站起相迎,那中年人笑容十分和蔼可亲,衣衫华贵,衣角和袖口均画着一两片墨色的竹叶,朝大家挥挥手道:“你们接着吃吧,我与胡掌门已经用过了。”徐雅丹正照顾儿子胡溯吃饭,礼数很周到地道:“多谢堡主为我们准备的早餐。”
秦知香揣度着原来这就是堡主,迟堡主笑道:“哪里哪里,啊,这位便是……被小婿打伤的姑娘吧?实在是太过意不去了,如今身体怎么样?”秦知香听他说到“小婿”,尚没反应过来指的是陆西寅,呆愣地未能作答,一道声音道:“明明就一点事也没有,该不会是装的,在堡中骗吃骗住吧?”
声音清脆中透着不耐烦,秦知香看去,见迟堡主身后走出来一个米色衣衫的少女,领口镶着火红丝边,而配上了同色腰带与深蓝的襦裙,俏丽面容满是轻视鄙夷,两步踏到秦知香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道:“到底哪里来的脏丫头,是不是装病想趁机缠上寅哥哥?立即从实招来!”迟堡主脸色大变道:“霖琦,不可无礼!”
迟霖琦毫不理会,仍旧尖声道:“本来就是,寅哥哥何等武功,若真受了他一掌,就这丫头的身子骨,十个都被打死了,可她居然第三天就下地走路了,有这样的道理?!肯定是装的,爹你可别被这帮人给骗了!”她连带龙吟派的人一块儿数落,卢正行等人均面露不忿之色,秦知香早前便听说这迟家小姐目中无人,想不到还如此蛮不讲理,很想反唇相讥,但见胡吴镇一脸惶恐,一时拿不定主意。
迟堡主斥道:“小姐早课时间就要到了,你们几个,还不快些带小姐过去!”五六个迟霖琦的随身丫鬟们正自狐假虎威,见堡主开口,有些不情愿地劝道:“小姐,先去早课吧。”迟霖琦一转念,此时众目睽睽,不好教训,等寻了个人少之时,再给这个穷酸丫头好看,想毕向秦知香狠瞪一眼,同丫鬟们出门。
迟堡主面上有些羞惭道:“众位见谅,堡中人丁不旺,我与内人只育得一女,自小宠坏了,都是我管教不严之过。”胡吴镇赶紧接话道:“哪里的话,迟小姐健康活泼,能言善辩,这是做父母之福啊!”迟堡主闻言讪笑,秦知香暗暗佩服,若尖酸刻薄算是健康活泼,那她宁可体弱多病些。
胡吴镇左右看看道:“怎地都未曾见到斩影使陆公子呢?迟堡主得此佳婿,实在可喜可贺!”迟堡主面露难色道:“小婿他……这会子只怕还未起身呢。”他情知陆西寅昨晚又去了宿在妓所,恐怕尚未回来,只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于是说了谎话。秦知香闻言回想昨晚碰上陆西寅之事,又想起他所说的“迟家堡禁地”——
月光竹影之下,陆西寅诱惑的目光带着邪气,似乎在引诱旁人踏入一个美丽又危险的陷阱,口中的话语如诉如慕:“你要同我去瞧瞧吗?迟家堡的禁地,被锁链锁了,在一片花田之中……”秦知香猛然省起见过的那一片与“水晶参巢”相似的花卉、花朵尽头的石屋,她不知为何心中一悚,摇头道:“我不去。”
她不过跟随师门往金陵路过此地罢了,就算与陆西寅是旧相识,但他亦已不记得她,便算不上朋友。借住几日后他们自然继续赶路,还是不掺和迟家堡的事情为好。陆西寅听她不愿,心中大感失落,他莫名地与这少女感觉亲厚,好似不是初初相遇,倒像是久别重逢,他意兴阑珊地道:“是在下做了无理要求,天色不早了,秦姑娘有伤在身,还是快些休息吧。”
秦知香察觉陆西寅似乎万分失望,心中又是奇怪又是酸涩,如今他们不过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有什么可觉得失望的?她又凭什么非得同他去一个什么“禁地”?思及此,她莫名其妙地生了一股气,与他道了声别,就气冲冲地回房去了。她个性十分沉静,尤其近年内功修为渐深,更加极少生气,昨夜却破天荒地气了一夜,到现在才算消气,任迟霖琦这么一闹,她虽有几分厌恶,却并未动气。
用完早饭秦知香回房正欲做早课运功疗伤,徐雅丹一脸难色地进房道:“知香,那迟小姐,有事找你……”秦知香吃惊道:“找我?这是为何?”徐雅丹极其为难地道:“迟小姐说要到前头城里置办嫁妆要用的东西,说是货物良多、人手不够,请我们龙吟派的人帮帮忙……”秦知香一想有些明白了:“我们派中弟子那么多,她却指名要找我?”
徐雅丹握了她的手,很是悲伤地道:“我跟你师父说了,你伤才好一点,不该到处去走,可是迟小姐她……你师父这个人,又不会拒绝别人……”她几乎泫然欲泣,秦知香了然地道:“别难过,师母,迟小姐是小孩子心性,不过使唤使唤我,过足了风头,自然也就罢手了,我去就是了。”徐雅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我让紫倩同你一道,你们也好有个照应。”
当下秦知香整理一下便出门,小嘟“哼哼”地想跟着,秦知香轻抚它道:“我很快回来,你先自己玩。”徐雅丹似觉得万分对不起,悲哀地自言自语道:“他们实在欺人太甚,我们只是来借住的,又不是他们家的下人……你们师父也真是……”秦知香不在意地笑道:“师母,没那么严重,只是去帮忙搬东西而已,您喝个茶,我跟紫倩就回来了。”
从院落里出来,一路走到堡中最外头的大厅,有人吩咐她在门口等一等,竟一站站了半个时辰都无人理会她,日头晒得她浑身是汗,一直站到脚跟发软发疼,迟霖琦才携着六七个丫鬟连同王紫倩走了出来,看也不看她一眼,钻进轿子里道:“走了走了!”王紫倩心虚地不敢看秦知香。
从迟家堡往绍兴城里好几里地,迟霖琦坐在轿中轻摇羽扇,丫鬟们也各自撑伞,只有秦知香和王紫倩两人挨晒。原本这点路途,对秦知香也不算辛苦,只是她伤处未愈,使不动内功,气息不畅自然力弱,及至到得城里,她已有些头晕眼花,两脚都快没有知觉。一下轿迟霖琦和众丫鬟们动作极快,几乎一进店中就扫落众多货物,甚至看都未曾看清楚,就已经装好扔给秦知香拿着。
一路绸缎布匹、陶瓷银器、金钗手饰,绍兴城这商铺大半被迟霖琦扫过,王紫倩看得目瞪口呆,悄声道:“这迟家堡,可真是有钱呀!”迟霖琦向后看一眼,厉声道:“你们俩倒是给我小心点,弄坏了你们赔得起吗?!”众人风驰电掣地从布匹店中出来,迎面正看到一个年轻姑娘,身上樱粉色的纱质襦裙飘逸好看,迟霖琦面色一变,喝道:“等一下!”
那姑娘不明所以地道:“你叫我?”迟霖琦不耐烦地道:“当然叫你了!把这身衣服给我脱了!”那姑娘像看到怪物似的地道:“你说什么?”迟霖琦尖声道:“你聋啦!这布匹与我适才买的一模一样,本小姐不穿跟别人一样的,马上给我脱了!”那姑娘根本不理她,转身要进店里去,迟霖琦一手抓住她肩膀道:“你敢走?!”
那姑娘也恼了,拨开她的手道:“你放手!”迟霖琦有些武功,一手擒拿,那姑娘一声哀呼,手臂似乎被她扯脱,痛得眼泪流下来,往来客人纷纷侧目,迟霖琦使个眼色,众丫鬟一拥而上,捂住嘴将那姑娘挟持着往僻静的小巷里去。秦知香与王紫倩本在后头,见丫鬟们快步而走,急忙跟上。
却见深邃小巷中,一群丫鬟按着一个年轻姑娘拳打脚踢,秦知香大惊,立时欲上前阻止,王紫倩拉住道:“师姐,不可啊,你若与迟家堡的人起冲突,师父会怪罪的!”秦知香眼见那些丫鬟将那姑娘打得没了意识,竟然开始伸手撕她衣服,“撕拉”一声,粉色新裙被撕下一只袖子,那姑娘雪白臂膀上全是淤青伤痕,秦知香一把将身上的东西扔给王紫倩,走进巷中道:“住手!”
迟霖琦本指使着丫鬟们做事,自己在一旁看好戏,正没在意秦知香与王紫倩两人去了何处,此时见秦知香跑了出来,她把弄着油亮的辫子冷笑道:“这又关你什么事?本小姐偏偏不住手,你待如何?”秦知香见了她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亦冷声道:“迟小姐这般欺凌弱小,不知迟堡主是否知情?”
迟霖琦脸色再变,睁圆双目道:“你拿我父亲压我啊?好啊,你跟我爹告状呗,他不过是个入赘的,我才是迟家堡正经的继承人呢,你告了也没用。”秦知香万料不到她竟然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心里竟替迟堡主觉得难过。迟霖琦见她沉默不语,想是怕了,继续道:“哼,往后迟家堡还有长虹陆家做后盾,你就告状看看啊!要不要我让我寅哥哥再打你一掌,看你是不是这回这么命大,还死不了!”
秦知香已知与她多说无益,抬头冷漠地看迟霖琦一眼道:“这位姑娘该快些送去看大夫。”说着要将她扶起,迟霖琦跳起,扬手打算扇秦知香一耳光:“还要多管闲事?!我一定要先扒了这臭丫头的衣服!”秦知香虽重伤后没有力气,武功却哪是迟霖琦可以比拟的?闲闲一步就躲开了迟霖琦的掌力,迟霖琦一掌挥空,反将自己手臂弄疼,大怒道:“太放肆了!!你们!!将这两个丫头一起打死!!这死丫头会武功,你们拿上武器!”
丫鬟们立即应命,小巷中正巧有小贩的扁担竹竿之类的用具在,齐齐拿上便向秦知香身上招呼,秦知香虽有招式,却无内力,加之适才长时间徒步又搬运货物,体力用尽,步法不灵,未避几下就被击中,一膝跪倒,棍棒更如雨点般招呼下来。她虽有天泓剑在怀,却不擅使用,没有长剑在手,她连剑法都无法使出。她一运内力胸口伤处更加疼痛,忽地一棍打中她的后脑,她晕厥在地。
见秦知香倒地后脑淌血,众丫鬟们才有些心惊,向迟霖琦道:“小姐,似乎打死了。”迟霖琦混不在意道:“打死便打死了,有什么要紧?”随意掸了掸衣衫道:“回去了。”一个丫鬟道:“那这两人……?”迟霖琦瞪她道:“丢着便是了,难道还帮她们找个风水宝地当坟头埋了?”走到巷口,看到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王紫倩,迟霖琦笑笑道:“小妹妹,回去别乱说话,不然连你一块儿打死,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