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云瑞转身欲走,秦知香不禁出言道:“陆、陆西寅他,他到底……”云瑞脚步一顿,似乎内心十分挣扎,终于说道:“具体如何我并不清楚,只知这是大公子以奇妙的方法封住了主人的记忆,以‘忘记天泓残剑谱内容’定下的约定,你千万不要引主人想起来,否则……后果怎样我不敢设想,总之,这算我请求你,不要跟主人提起。”他语气前所未有的诚恳,秦知香回想陆东洵的样子,心中一凛,郑重地点点头。
其实迟家既然善蛊,陆东洵自然也略通一二,与吕见苍当年被下蛊一样,陆东洵以谶言制成“约束”的话语置于盛器之内让陆西寅随身携带。只不过吕见苍的母亲竹妃以弥留之际一缕精魂封印其中,而陆东洵仅以自身气海的几股内力为蛊的约束力,束缚的效果不可同日而语,更没有毒性,解开亦甚为容易。倒是陆西寅行动如常,连着了自己兄长的道都没发觉。
晚间苏朝云等女弟子到秦知香房中探望,苏朝云见秦知香单独一房,宽敞舒适,更有师母精心照料,而自己却还要与王紫倩、李和萍两个师妹同住一屋,心中有些不快,说道:“这迟家堡可真大呀,只是我们门派十几人远道而来,居然也没个洗尘宴什么的,可见小气得很,没什么礼数。”王紫倩细声细气地附和道:“是呀,秦师姐你晕倒了没见到,我们先头拜见他家小姐时,人家爱理不理的。”
徐雅丹道:“那迟小姐才多大年纪,骄纵点也是有的,迟堡主就和气得很,这会子拉你们师父和男弟子们畅谈去了。”李和萍很是晓事地道:“瞧那堡主,重男轻女极了,莫非他们说这迟家生不出男丁来,是真的吗?那这堡主自己,也是领来的喽。”徐雅丹斥道:“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我们就借住几日而已,别胡说八道,坏了人家名声。”
李和萍笑道:“师母,这可不是我说的,都是这家丫头们自己告诉我的,还有那位姓陆的长虹斩影使,眼睛里根本不拿迟家当回事,说是被家里安排来给迟小姐求亲的,结果七天倒有五天宿在妓所里,分明就是打算叫迟小姐自己去退婚。就昨晚上,那迟小姐还去妓所里捉这陆公子了,半夜碰上咱们的马车,不分青红皂白就抽了咱们的马匹几鞭子,害咱们颠得差点晕过去,可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么。”
这故事听得王紫倩和苏朝云都双目放光,催促道:“接着呢、接着呢?”秦知香默默无言地低头抚着小嘟的肥身子,似是不感兴趣。李和萍呵呵笑道:“还能怎么着,你们都瞧见了,今日那陆公子照去妓所不误,我瞧这亲事肯定得告吹,真不知道这陆公子是太讨厌迟小姐,还是真这么风流不羁。”
徐雅丹见秦知香面色不好看,打断道:“行了,知香身子还不好,你们别在这里吵她了,讲故事就回房讲去。”秦知香无甚胃口,胡乱吃了点东西,当做晚饭,推说累了,便早早睡下,徐雅丹叮嘱她有事便叫唤,亦去了隔壁房安寝。睡到中夜,她伤处疼痛发作,头昏昏沉沉,想是有些发热,她勉力坐起盘膝运功,良久才觉得稍微好些。她起身倒水,看向窗外,今夜月色明亮,照耀竹丛之上,如诗如画,恍在梦中。
小嘟虽小,却到底是只猪,已经鼾声连连,秦知香有些好笑,小心地披衣出门,窄小的石子路上她喁喁独行,两旁高竹夹道,只觉比之白日散步更加幽静深郁,她仰头看看明晃晃地月亮,想着若是昨日有如此光亮,大概自己也不会受伤了。思量未毕,有人轻轻抽了口气,她受伤后耳力虽差,但这一下却也听到了,她目光一转,高竹边的墙头上,立着一个人,与她举头望月的角度相去不远,想来这人以为自己看见了他才惊异地抽气。
绿竹明月下这人衣衫翩翩,竟似有仙姿风骨,长袖下一手还携着一把瑶琴,若不是秦知香认识他,定要以为自己碰上腾云驾雾的仙人下凡了。秦知香尚未回神,眼前一花,他已晃到她眼前,笑嘻嘻地轻声道:“秦姑娘,可别大声喊,我不是偷儿。”他突然逼近,秦知香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为何脸涨得通红,好容易才出声道:“我自然知道,你……陆公子不是小偷。”
陆西寅笑得十分开怀道:“我便知秦姑娘是懂事的好姑娘,夜半三更地,在竹林里散步,看来伤势不日就要痊愈。”秦知香听他揶揄,不知他为何要替自己向师门隐瞒自己的武功,但要道谢又不知从何说起,陆西寅看穿似的地笑道:“别担心,秦姑娘的秘密,我没兴趣过问,这世上秘密那么多,我也没法全管了去不是?”
秦知香悻悻然地望了一眼他手中的瑶琴道:“陆公子,又去教妓所里的姑娘们唱曲吗?”陆西寅大为意外地道:“你如何知道我去妓所,是教她们唱曲?”秦知香一愣,自知失言,急忙掩饰道:“我、我听别人说的……”陆西寅有些不信:“这里的人,没人知道此事。”秦知香决心抵赖到底:“我总归是听人说的,究竟是谁我现下想不起来,我从前又不认识陆公子,又怎么会知道你的事情。”
陆西寅觉得有点道理,笑着点头道:“不论如何,这事也请秦姑娘别说出去,我还想混个花名,好叫迟小姐给我退婚呢。不然我何须偷偷摸摸,半夜回来。”秦知香眨眨眼道:“这是为何?陆公子不想成亲?”她想起他过去,好像很想成亲来着。陆西寅打了个哈欠道:“迟小姐那个性子,我可消受不起美人恩,若是秦姑娘这般乖巧的女子,还可以商量商量。”
这话一出口,秦知香的脸热得能煮开水,陆西寅不知自己怎会随口说出这种话来,他虽然随意惯了,但这种事可说笑不得,急忙赔笑道:“秦姑娘,我这人一向口没遮拦惯了,你莫见怪。”他适才立于墙上时,见秦知香素衣立于院中,单薄娉婷,竹影摇曳,心中升腾一种异样的情绪,这在昨日将她打伤,而胡吴镇众人犹自责难她时起便滞留心中,未曾去除。
秦知香自然知道他的个性、总爱不正经地调笑,不过这下猝不及防,难免脸热,装作若无其事地转了话头道:“陆公子,是不是度了新曲?”陆西寅一听,哈哈笑道:“新曲倒还罢了,我整日对着这些风花雪月,倒是创了套拳法,妓所里的姑娘们虽识风月,却看不懂武功,我正愁着呢,碰上秦姑娘,可实在太好了!”
秦知香奇道:“风花雪月的武功?我还是头一回听说。”陆西寅将瑶琴放在一边,十分严肃认真地站好道:“这拳法名字就叫做‘分心夺爱拳’,这世间的爱恨痴嗔、眷恋缠绵,俱在此拳之中。”秦知香不禁道:“这……陆公子莫非是从那些情话曲子里演化出来的?”陆西寅回复笑嘿嘿的神情向她道:“不错,秦姑娘一语道破‘拳眼’了。”
秦知香想起他们从前说起“剑眼”之事,会心一笑。陆西寅深深吸气,开始演练,起手式一招直直击出,说道:“这个便叫‘一见钟情’。”才一使出,秦知香就“扑哧”发笑,陆西寅故作严肃道:“很好笑?”秦知香急忙摇头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名字同招式相互照应,十分有趣,你请继续。”
陆西寅屏气敛神,缓缓使来,而后“情投意合”、“柔情蜜意”、“山盟海誓”、“醋海生波”均是暖暖柔情,秦知香觉得这些招式意在好玩,志不在攻敌,更是忍俊不禁。忽地他拳势一变,改而为冷酷刚硬,便是“笃新怠旧”、“移情别恋”,步法一分,陆西寅道:“这个叫‘脚踏两船’。”
秦知香见他脚步精妙,倒也忘了好笑,拍掌道:“这个好。”接着他一拳横划,连消带打极为凌厉,夹带他自身寒洌内劲,却不再戏耍演练,用上了真功夫,他说道:“这个叫‘横刀夺爱’。”秦知香点头道:“这倒是个杀招。”再使几招,“觅爱追欢”、“暮翠朝红”,至于“断云残雨”似已没有转圜的余地,末路穷途之中,他拳路又换,拳势随挥,忽变为“连枝共冢”、“地久天长”,收手式却是两拳护心,面上神情肃穆,以示“至死靡它”。
秦知香瞧得有点呆愣,半响才道:“你这拳法,起先像是游戏之作,结尾倒是美满得很。”陆西寅神情恢复笑意道:“世人都爱看故事有个好结局,这样才是最好。”秦知香暗度陆西寅这拳法全是男子所想,自己能够三心二意,却盼着女子“至死靡它”来成全这样的好结局,她有些不忿,左掌划个弧,右拳向他心口击出道:“我瞧着该有两个结局,还有个叫‘弃情绝爱’才是。”
陆西寅不意她忽然出招,立即闪避,她受伤之后却软绵绵地毫无内力,一拳尚未击到就已垂下,喘气向他瞪了一眼道:“知道了吗?”陆西寅笑着扶住她道:“姑娘教训的是,亏得今天跟姑娘畅谈,我这不上路的功夫,若是被我家里人看到,免不得一顿数落。”秦知香笑道:“那是,听那名字,‘分心夺爱拳’,便知不是什么上道的武功。”
莹莹月光之下陆西寅见了她的笑靥,心中猛地异样更甚,不禁道:“秦姑娘,这可真奇怪,我竟觉得,你面善得很,难道我们过去曾经见过?”秦知香心内一跳,回想云瑞所言,脸色变白道:“陆公子又来说笑,我这才头一回离开丽岙,陆公子亦未曾出过金陵,我们怎会见过?”陆西寅一想也是,不在意地道:“虽然如此,我却觉得跟秦姑娘很是投缘,不如我带你去看个秘密可好?”
他言语之间眼光闪烁狡黠之色,秦知香不明所以道:“秘密?什么秘密?”陆西寅道:“若非有个弄不清楚的秘密,这鬼地方,我才懒得来呢,省得整日被迟霖琦那个丫头烦。”见秦知香一脸急切好奇,他嘿嘿笑道:“迟家堡的禁地,你去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