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北,马蹄踏上地面又猛地抬起,整个马身子向前蹿了出去。枣红马的身影在广袤的草原上像一团火焰跳跃着,那衬托着这团跃动火焰的背景也在不断变化,离开黄河岸边的驻屯地越来越远了,枯黄的秋草被甩到身后,跨过一片片同样枯黄的沙丘戈壁,前面就是洁白的幕布似的茫茫雪原了。
札兰丁身子前倾,双腿使劲地夹着马腹,手里的马鞭抡成一个圆圈又轻轻地落在马屁股上。黄色的软皮甲胄紧束着他矫健壮硕的身躯,一袭黑色斗篷被迎面而来的北风鼓起,在身后形成一面旗子呼啦啦飘摇,在越来越凝重的冬的景色里点缀出一丝俏皮。
枣红马四蹄不沾地地向着北方飞驰,而它主人的心比它的速度还快早已飞到了那片高原,飞到曾经是他新房的断崖下,飞到了那有一片水泡子的曾经让他激情澎湃的草场上。
积雪越来越厚,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草原隐藏到这雪的幕布后面去了。札兰丁纵马驰上一座小山,他在山的最高处勒住马。天色终于黯淡下来,他坐下的枣红马跑了一天,浑身有些轻汗,他不忍心再让它跑下去,心疼地俯身搂着马脖子和枣红马做了个极亲昵的动作,想下马活动一下有些酸麻的双腿。枣红马像是被主人的动作感动了一样,扬起脖子打了个响鼻。忽然前面的迎风坡上一群黄羊引起了札兰丁的注意,他这才觉察出自己有些饿了。札兰丁重新在马鞍桥上坐好,爱怜地拍拍马脖子,一拨马头悄悄从山的另一边溜了下去。
黄羊是草原上跑得最快的动物,又极其警觉,一个黄羊群总有那么几只大羊一边吃草一边不时地抬起头朝四外观察着,稍有风吹草动,黄羊的长耳朵就像会转圈一样,耳蜗立马朝向搜寻的方向,轻轻几声咩咩呼唤,整个羊群就会齐刷刷地停下吃草,一旦有危险,几只大龄头羊一动身子,整个羊群就会跟随上去。大的黄羊群能有几千只,飞奔起来万蹄腾空,纵使再快的好马也望尘莫及,即使是以擅长飞奔出名的蒙古草原狼也休想追得上。
札兰丁趴到马背上尽量缩小目标,向黄羊群潜去。他知道在这块草原上他的马绝不可能追上四蹄生风的黄羊,只能尽一切可能抵近羊群,然后突然发起攻击,要不然,别说想吃黄羊肉,就连羊膻味恐都难以闻到。他使劲笼着马缰,让马的步伐尽量放慢,让马蹄踏在积雪上的声音尽可能小些,再小些。他悄悄绕过一段山崖,看了看地势,这才在马背上坐好,慢慢地从背后摘下硬弓,取过一只末端缀着羽毛的箭搭在弦上,两条腿慢慢地分开然后猛地一并。枣红马得到命令,身子猛然一个前蹿跃上山坡,正好到了黄羊群的附近。黄羊群发现了险情,稍稍一愣然后扭头窜开了。札兰丁笑了,他此时正好处在黄羊群运动的侧前方,它们扭头跑开时,必须转动身子,这样就将大部身体暴露给他,他不用提前量,直接瞄准就可以了。札兰丁不慌不忙地拉开了弓弦瞄准最近的一只半大黄羊猛地松开,箭杆带着风声飞了出去,正钉在一只黄羊后腿上。那只带箭的黄羊咩的一声蹿得更快了。羊群飞速地离去,再搭弓射箭已经来不及了,札兰丁只好策马紧紧跟着黄羊群,他知道那只受伤的黄羊奔跑速度会越来越慢,果然出去不远,那只黄羊就跑不动了,一开始三条腿往前蹦,那只拖着的后腿洒下一路的血迹,后来慢慢地蹦不起来了。札兰丁并没有急于下马,而是让枣红马跟着那只黄羊出去老远,直到它再也挪不动步了这才从马上一纵身跳下马来,扑到黄羊身上把它摁倒在地,从插在靴子上的刀鞘里拔出一把小刀,一边默诵着“台斯米”(“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一边扳过羊头摁下刀子宰了它。
这只黄羊足有二十几斤重,札兰丁收拾好黄羊的胴体抱起来掂量了一下,又用那张羊皮包起羊胴子,然后把它搭上马背,自己也重新跳了上去他要找个背风坡,看来今天夜里就得要吃宿在这里了。
阿里和阿依莎写了伊扎布,是伊斯玛仪写的,阿里说伊斯玛仪进过寺门,能担当这件事,就让阿依莎履行了个手续,首先是口舌承认默念清真言,然后伊斯玛仪在一张红纸上写下了那篇证婚词。
那天,札兰丁宰了一只肥羊,在阿里的窑洞里架上大锅炖了满满一锅手抓肉,他把那几户佃户也叫来,一起见证了阿里和阿依莎的结合。没有酒,穆斯林不允许喝酒,札兰丁就此立下规矩:欢迎加入到我们行列来不加入也行,但必须尊重我们的禁忌。这里的佃户大都是党项羌族,也有包括回鹘在内的其他民族成分,随着驻屯军的到来,回鹘民族后来分化开来,一部分就随着驻屯的探马赤军成了回回人。
在阿里的婚礼上,伊斯玛仪又提起了那个晚上听戏的事,阿里拿眼瞪着半天没敢出声的札兰丁笑着说:别忘了,你和阿茹娜还没写哪。
从那天起,札兰丁就放不下了,脑子天天围着阿茹娜打转,有时脑袋还会忽然转一个弯,转到法图麦那里去。直到他和阿里及阿依莎的一番长谈后,才下了去找阿茹娜的决心。
阿里已经不算军户了,他不能随札兰丁的驻垦士兵一起就餐,只能自个开小灶。札兰丁说等重新编列籍户的时候,给他算一个牧户,他因是作为探马赤军攻城受的伤,享受蒙古人的优抚还是应该的。
阿里一来,札兰丁找叔婶蹭饭成了经常的事,他手下那几个大兵的手艺当然不能和阿依莎比。那天吃过饭,阿依莎首先提到了阿茹娜的事:你叔叔说在蒙古有个姑娘给你怀了孩子?
札兰丁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叔叔背后编排我。
阿里在一旁笑了:你小子,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我们离开那里快两年了,如果她能顺利生下孩子,这会儿该到处跑了。
札兰丁低下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由于阿依莎的出现,拉近了这伙驻屯士兵和原来佃户的关系,她毕竟是当地人,佃户们剜来的一些新鲜野菜也常常给阿依莎送点来。这天阿依莎就用野生的荠菜包了水饺,札兰丁从来没吃过水饺,看着面前那一碗元宝似的水饺,都不知道怎么插嘴了。阿依莎在将军府做过丫环,会做好多这里的老百姓也不会做的饭食。她一边给札兰丁端饭一边说:那你还不快去接他娘儿俩来,她来了,我们就是一大家子了。最后她还看了看阿里:那样我不就做婆婆了?
阿里笑着抬起头刚要说什么,见札兰丁的筷子不动了,他示意阿依莎少说话,然后拿眼睛瞪着札兰丁。札兰丁看了一眼阿里,回过头去盯着自己那副碗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巴图回去了。
阿依莎不知道札兰丁说的是什么,看着阿里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巴图?巴图是谁?
阿里不高兴地看了阿依莎一下,然后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搁,冲札兰丁气呼呼提高了嗓门:你小子就不能长点好心眼?自己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告诉你,那孩子是我们萨乌丁家的后代,是我们目前为止唯一的骨肉,在我这里,他和你一样亲。
札兰丁虽然挨了骂,可心里知道叔叔的心情。低着头半天才讷讷地说:可法图麦……
阿里知道札兰丁还想着法图麦,想了半天才说:那只是一个谎信,当不得真,再说多少年过去了,谁知那里现在会是个什么样。说到这里,阿里也吃不下饭去了,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出窑洞。
札兰丁不好意思地看了看阿依莎,也随着阿里来到门外。爷俩儿站在这黄土高原上,向家乡的方向张望着,眼里涌出了一丝泪花。札兰丁靠近阿里:我们还回不回锡尔河草原?
阿里没有回头,瓮声瓮气地问:回去干嘛?
札兰丁:那里有我们的家呀。
阿里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札兰丁,像是有一肚子气似的坐到门前的一道土坎上激动地说:什么是家?几间房子,一块草场,就是家了?我们到哪里不可以盖几间房子?草场天底下有的是。
札兰丁也犯起了倔,没好气地问:那你说什么是家?
一番思乡之情让这爷俩儿无端生出了一股无名火,毕竟阿里年长几岁,他赶紧把自己的思绪从那些伤心事中收回来:什么是家?女人,女人就是家。
札兰丁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窑洞门口的阿依莎:女人?
阿里的心情平静了许多,站起身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示意札兰丁回窑洞去,他长长出了口气:对。阿依莎就是我的家,有了她我就有家了你把阿茹娜接来,你就有家了。我家你家能聚在一起,我们就是一个大家族了。这是真主的造化,我们要知感。
札兰丁站在那里没动:那法图麦……
阿里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他返身进窑洞去了。札兰丁没有跟进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扭头走了。
阿依莎望着札兰丁的背影,依着门框叹了口气:可怜哪孩子!
札兰丁听到了阿依莎的话,身子一顿,然后低着头走了。
……
札兰丁是被天亮之前那阵清寒给冻醒的,用几根木棍支起的仅能容他一人藏身的小布篷根本挡不住这高原夜的寒流。他眯着眼蜷起腿,脑袋往盖在身上的羊皮袍子里抽了抽,想再睡一会儿。几天来一直骑在马上也不是个轻省事,枣红马跑起来倒是不巅不颤,可时间长了还是觉得身子像散了架一样。每天早上醒来后,脑袋睡足了,可身子还在梦里不肯醒来。札兰丁蒙着头小憩了一下,实在睡不着了这才揉着眼坐起身,将脑袋钻出篷子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已经放亮了。
浓云低垂,一定是半夜里起的云,札兰丁夜里给马使上蹄袢,给它丢了一些枯草才躺下的,那个时候还是满天繁星哪。他往四下里踅摸了一圈见旷野里有些轻雾,空气中有种湿润的感觉。到处灰蒙蒙的,连地上的积雪都被抽走了一缕魂,那份白也是懒洋洋的没了精神,坡顶上低矮的灌木丛疏疏离离的,干枯的枝杈挂满沮丧。
札兰丁懵懵懂懂地坐在地上的狼皮褥子上,把羊皮袍子围在身上,他在默默地曲起手指数着出来几天了。布篷前的火堆剩下一堆白灰,只有两根没着透的粗树枝还冒出丝丝缕缕的轻烟。札兰丁坐了一会儿,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张开大口吼了一嗓子,然后趴在火堆旁努力地噘起嘴把火吹旺,又添上一些新柴,将头晚上没吃完的羊肉烤热,他必须尽量填饱肚子然后上路,下一顿要等到晚上住下再说了。
札兰丁压灭火重新上路时,稀稀拉拉的雪花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了。那一页页雪花在这个没有风的日子里,自由得像一只只飞蛾,札兰丁端坐在马背上,让马跑着小步在忽密忽稀的雪片里穿行着,他估摸着快要到阿尔布花山了,只有找到阿尔布花山他才能找到阿茹娜家的冬季草场。两年前的冬天,他和阿穆尔丁曾跟着巴根出去打过猎,阿尔布花山周围百里的山水草场他都到过,只要走进那块区域,札兰丁就能轻易地标定自己的位置,往下的一切就好办了。
临出门时阿里曾嘱咐他,按照他们一路打过来的路走回去最保险。札兰丁说他们来的时候忽东忽西,来来回回地奔突,两次包围中兴府走的都不是一条路,按那样的路走下去,走到来年春天也走不到阿尔布花山。所以他估摸了一下方位,朝着北方一路赶下来了。
和阿里叔婶吃过那顿饭后,札兰丁好几天没到叔叔的窑洞去。他躺在自己的窑洞里透过门窗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光棍汉的窑洞门窗不到大冷天用不着糊纸,札兰丁望着下弦月从一个窗格跳到另一个窗格,最后消失了。伊斯玛仪来过,他知道札兰丁为什么闷闷不乐,坐了一会儿也不答话,只在临走时说了一句:走的时候太慌了,把那把马头琴落下了,别忘了给我捎来。
札兰丁没有起身送他,他继续望着外面渐渐明亮起来的星星发呆。
他也想要个家,不用掐指头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了。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和法图麦恐怕几个孩子都落地了。现在只能自己一个人孤单地守着一孔土窑打发岁月。
达伍德耐不住这份寂寞,一个人偷偷跑出去夜不归宿,有人告到了他这里,他只能苦笑笑。就连老实巴交的伊勒纳赤丁也偷偷地跟着达伍德出去了几次。都是差不多的年龄,札兰丁知道他们去干什么,要不是心里藏着两个女人,说不定他也会跟着去。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再做对不起人的事了。和阿茹娜的事在听了卡萨尔斯说法图麦还活着后,他曾经懊悔过。他不止一次地在梦里回到他的锡尔河草原,见到他的法图麦,尽管那个影像在他的梦境越来越模糊,可她却顽固地一次又一次出现,时时折磨着札兰丁。
还有阿茹娜。有一次他梦见和阿茹娜领着一个小男孩在草原上跑着那个小男孩跑着跑着摔倒了,他赶紧过去把他抱起来,小男孩却不愿意让他抱,扭动着身子扎撒着小手哭闹着找妈妈。阿茹娜笑着走过来接过小男孩,小男孩不哭了,趴在阿茹娜的怀里回头朝札兰丁坏笑。他激动地一把抱起她们娘儿俩跨上了那匹阿茹娜曾经要他骑走的儿马子。
马在草原上飞奔,阿茹娜在他怀里欢笑,小男孩手舞足蹈地嗷嗷叫着不知说了一些什么话,反正札兰丁没听明白他说的是蒙古话还是他家乡的阿拉伯话、波斯话。
醒来后,他放下紧紧搂在怀里的旧袍子,坐在窑洞里愣了半夜的神从那时起,他才决定到北方去,去找阿茹娜,找那个只在梦里见过的小男孩。阿里和阿依莎听了他的决定高兴得什么似的,阿依莎赶紧给他又包了一顿水饺,说是要把他的嘴捏死,防止他改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