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口子一连几天忙着给札兰丁做着准备,阿依莎把札兰丁的衣服洗了个遍,该缝该连的收拾了个利利索索,阿里则把札兰丁的枣红马精心伺候了好几天,还给他把马刀磨了又磨,把他的背囊里填进好多炒黑豆,那是给枣红马准备的,他说马吃料豆才有劲。
札兰丁出门时,阿里拉着一条瘸腿爬到窑洞后面的小山头上,一直望着他。札兰丁走出好远回头看时,阿里的身影已经成了一个黑点,可他还是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路往北,札兰丁和他的马在飘飘洒洒的雪花里穿行着,四周缥缈弥蒙像进入了仙境。他不信自己找不到那座熟悉的大山,就算是找不到,总也能找到人家吧,鼻子底下还有张会说话的家什闲着哪。可现在他偏偏就看不出阿尔布花山在哪个方向,雪花阻挡了视线,一天下来就没能闻到一丝人气、羊气、狼气。但他的兴致还是很高。
一天就这样打发过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夜里在一处小山丘上找了一个狼洞熬过了一夜,第二天再上路,他的情绪就没那么高了。雪的幕布继续在草原上张开着,而且这白纱似的幕布比上一天又密实了许多,昨天还若隐若现的一切都隐进了雪幕后边,好像天地一下子凝缩了,就给他留下了眼前的这一点点空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抑。他开始和马说话:宝贝,你来过蒙古草原吗?
枣红马打着响鼻甩了甩脑袋,像是在回答他的问话。
札兰丁笑笑:我知道你没来过,一看你这身毛皮就知道你不是这里的马种。你不是蒙古马,我也不是蒙古人,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枣红马没有再做什么动作,它昂着头继续踏着碎步,地上的积雪在慢慢地加厚,马跑动的频率受到了影响,雪地上又没有道眼,札兰丁只得选择地势高一点的地方走。大风天下雪,高岗上存不住雪,这种无风的天气里,雪片均匀的铺洒着落下来,马蹄下就有了一些白白的积雪盖住了枯黄的干草,只有一些高秆的旱苇和针茅草叶稍露在外面。
札兰丁看马没了反应,兴趣索然:跟你说你也不懂,你是个骟马,不懂得什么叫感情。他说到这里忽然可怜起自己来了,自己倒是有感情,可这些感情却偏偏成了烦恼。离开故土烦恼,离开亲人烦恼,自己支配不了自己的命运更是烦恼,还不如一匹骟马活得轻松。
雪做的纱帘开始有些轻微晃动,飘飘摇摇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札兰丁看了看天,云层稍稍亮了一些,他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刻,不知道天空放亮是由于云层变薄了还是天近中午的原因,只看到雪片还是那么大、那么密,丝毫没有小下去的迹象。
忽然,一匹大白马从雪幔后面钻了出来和札兰丁迎头碰了个正着,大白马愣了一下神,看看札兰丁,又看看他坐下的枣红马扭头跑开了。札兰丁精神一振催马追了出去,他已经两年没有在草原上自由驰骋的机会了。
札兰丁看出那匹大白马是一匹青年儿马子,这种天气里独自出现在雪原上,说明是一匹离群的野马,他也知道自己的枣红马是匹骟马,引不起那匹儿马子的兴趣,但是既然有儿马子活动,说不定附近会有马群在活动,跟着它跑一段或许能见到马群人影,还可以让枣红马踏着它的蹄印走,不至于让自己的坐骑闯进鼠窝獭洞伤了马腿。
大白马开始并不放开四蹄飞跑,等到感觉出札兰丁一直跟在身后,以为他有什么不轨就蹄下加快了步伐。札兰丁也只好打马紧紧地跟着,他坐下的枣红马慢慢地跟不上了。望着渐渐隐藏到雪帘后面去的大白马,札兰丁摇摇头勒住马。他定定神再看看四周却不知道往哪儿走了。
视线所及没有树木,只有一片茫茫的雪原在慢慢地暗淡下来。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分不清哪里是北哪里是南,他只好下马慢慢拨开积雪去看下面的枯草,想借此判明方向。他以为大雪中刮起的西北风必然会将枯草吹得倒向东南方向,后来覆盖在上边的积雪就会将它歪倒的形象固定下来,那样他就可以就此知道方向了,可是当他拂去积雪才知道自己这是一厢情愿,积雪的下边竟是一片沙地,只有稀稀落落的旱苇和针茅,这些植物的叶茎比较坚挺,不到第二年秋草腐烂是不会随风倒下的。
他心里有些着急,在这样的旷野里迷失方向是最可怕的事情,当然食物不是问题,草原上有的是黄羊群或是同大群跑散了的牛犊什么的,可这场雪到这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样走下去可能就会背道而驰。他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也只好继续往前走,希望能走到一处丘陵山包,那样就可以根据迎风坡和背风坡上不同的积雪厚度判明方向。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他才感觉到马蹄下的路是一段上坡道,看着马蹄下的积雪渐渐变得稀薄最后竟然都是新下的雪片松散地落在地面上,他这才明白自己的担心成了事实,他走错方向拿着南当北了,更为麻烦的是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朝着这个方向走了多长时间了。
札兰丁下马沮丧地踏着积雪转着圈。天色越来越暗,已经没时间让他做过多的思考了,他必须赶紧找一处背风的地方,这注定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他迎着山坡往上走着,枣红马在后面一边拽起雪面上露出的旱苇咀嚼着,一边跟着他往前走着。札兰丁看到周围的环境有些眼熟,他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终于惊讶地发现自己又转回到前两天打黄羊的地方了。
他迷路了。第二天醒来后他不敢再往前走了,就窝在这里又等了一天才终于等到雪后的太阳爬上了天空,他重新振作精神上路。
雪后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太阳特别亮。草原重又恢复了生机,几天不见的麻雀又都出来了,在雪面草尖上叽叽喳喳说着久违的话,远处偶尔还有一两只小动物一掠而过。刚刚下完雪,札兰丁必须小心地寻找地势相对高的地方走,地势高积雪往往会薄一些,可稍有不慎也可能闯进冰窟,他想起了几年前走过别失八里之后艾哈迈迪的遭遇头皮就是一炸,所以他不敢贸然催马,只得谨慎地寻找着自己认为较为安全的地方走。
大半天过去后,他走到一处小山前,周围的景致很陌生,想了半天这才明白,上一次离开那个宿营地的当天就迷失了方向。这是一座小山的背风坡,坡地的积雪很厚,枣红马踏上去一陷很深,走起来很吃力,札兰丁不得不拨转马头拐了一个弯迎着太阳走去。
太阳在天上挂得很低,就在雪原上托着一般,刚刚结束了一次风雪之后的天空像被洗过一样通彻透明,阳光不受任何杂质的阻挡,明晃晃毫不吝啬地向雪面泼洒着它的光芒,茫茫雪原成了一个巨大的镜子,反射着太阳的光亮,像有无数颗反光的钻石铺到草原上。
他的眼开始有些不适,像是糅进了沙子一样的干涩、难受,还有些肿胀的感觉,继而开始流泪。札兰丁以为自己给什么迷了眼,他不住地眨着眼,不时抬起手揉揉,然后捂着眼让眼睛休息一会儿,可走不了多时眼睛又重新干涩、疼痛、酸胀并流起泪来。等到绕过这座小山,背对着太阳的时候,再看前面的雪面竟也变得异常的刺眼,慢慢地一层眼屎糊住视线,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视线里呈现出一片粉红的色彩,又慢慢变得血红。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雪光灼伤了眼。这种病有人叫它雪打眼,郎中叫雪盲。流过泪的面颊被干冷的西北方刮过,像刀子拉一般痛。
终于等到天色暗下来,找到一处背风坡。札兰丁下马用雪冷敷一阵眼睛这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一些,他砍来一些灌木树枝,选了几根直溜一些的木棍搭起小布篷,然后点起火堆,支上木架,把背囊里的冻干羊肉挂上去,可等到火势旺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又疼痛的难忍,他竟不敢看火了。
冷敷的效果很直接,但不大会儿眼睛就又疼起来。他早就听说过治疗雪盲的最好办法是人的乳汁,当然其他动物的乳汁也有效果,可此时的札兰丁没办法搞到这些,只好在地上抓把雪冷敷一下,稍稍缓解一下眼睛的疼痛,直到下半夜才迷糊过去。
札兰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睡梦里他觉得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颤抖了一下随即醒过盹来。原来,他的布篷倒了,支着布篷的木棍砸在他的身上。他听了听外面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也懒得再起来支起它来了,他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翻身碰到了布篷,就不再理会了,在倒塌的布篷底下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眼睛刚刚舒服了一些他想趁此多睡一会儿,他有些累了。
忽然,札兰丁感到有什么东西拱了他一下,他立马警觉起来,在布篷下摸索着拿起随身带着的那把马刀,然后抽冷子猛地把身上的布篷撩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黑影,札兰丁使劲眨了下眼睛才看清是自己的枣红马正用脑袋拱他,他坐起来抬手抓住马笼头,感觉到枣红马浑身都在颤抖,赶紧向四周看了一下,他惊呆了。
在他的四周,几团黑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他定睛一看,那是几匹硕大的蒙古草原狼。
积雪即使在黑夜也能反射着天上的星光,使得周围像满月时那样亮堂把那几只狼和札兰丁的一行一动照得清清楚楚。草原狼看到札兰丁从倒塌的布篷里钻出来,减缓了紧逼的速度,纷纷停下来,当它们看清这里就札兰丁一人一马,蹲在不远处没有丝毫退去的样子。札兰丁下意识地把马刀从刀鞘里抽了出来,他想找到弓箭,可倒塌的布篷把箭囊盖在了底下,札兰丁知道现在不允许他慌里慌张的,他必须赶快寻找退敌的办法。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坐在地上没动,他扭头看了一圈,只见在他的北面高坡上居高临下蹲着的那匹狼有小牛犊般大,蹲在那里俯视着札兰丁,浑身的毛像一蓬钢锥扎撒着,眼里露出一道绿色的寒光,它蹲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札兰丁的一举一动。其他的狼也都蹲在原地,一会儿向札兰丁这边看看,一会儿扭头看着高坡上的那匹狼。札兰丁知道,蹲在高坡上的那匹狼是这一伙的头儿,只要它一动,其他的狼就会随之冲上来。
札兰丁看到了面前的火堆,火堆上的木柴已经着的差不多了,只有一星小小的火苗像一团磷火似的飘忽着,他拿起一绺枯草慢慢地凑近火苗手里的枯草终于燃着了,火光明亮起来,札兰丁的心里稍稍安静了下来他继续往火头上慢慢地续着柴草、树枝、木棒,火堆燃起了大火。
狼群稍稍后退了几步。札兰丁心里有底了,他将身旁的柴草继续往火堆上续着。他想起当年在锡尔河草原拿爷爷的铜茶盘吓唬狼的经历,就从身后拿起一根木棍使劲地敲击自己的马刀,同时大声地号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懂的语言,当当地敲击声和札兰丁嘶哑地喊叫在空旷的草原上传出好远,他以为这次一定能喝退狼群。狼群真的又退后了几步,可也仅仅是暂时的退后,它们重又在雪地里蹲坐下来,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直盯着被它们围在中间的札兰丁。
札兰丁知道,草原狼是极有耐心的,它们轻易不被暂时的威胁所吓倒,它会一直围着你直到天亮,这期间你稍有动摇、疏忽、闪失,它就会一齐扑上来卡住你的咽喉把你撕碎。他慢慢地摸索着找出自己的箭囊,抽出一只箭搭在弦上对准了蹲在高坡上的那匹巨狼。打狼就得先打狼群的头儿,他慢慢站起身沉着地瞄准,慢慢地把弓拉满然后突然松开,箭杆“嗖”的一声飞了出去。札兰丁的射术虽不是很好,但在这样的距离他还是有把握的,他想只要狼王一受伤,狼群的战斗意志就会受挫,狼群的包围就会化解。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就在那支箭离弦的一刹那,那只狼王像是早做好准备似的,腾身跃起躲过了那支射去的箭支,保卫圈却没有丝毫的退却。
札兰丁又拿起了箭囊,但随即冷静了下来,看来狼群要跟他打持久战了。他不敢再随便放箭了,因为他带的箭不是很多,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还没有穿上那件羊皮袍子,而且眼睛又有些隐隐作痛,他只好抓起一把雪敷在眼眶上,待眼睛舒服一些后,他披上袍子,将那件狼皮褥子往火堆边拉拉,手里攥着马刀坐了下来。
狼群是在东方发亮后退去的,几乎一夜未眠的札兰丁本想继续他这次的行程,可是太阳刚刚露头,他就知道不可能了,他的眼见不得光亮。札兰丁眯着眼把夜里被枣红马拱倒的布篷重新支好,把马缰绳拴到一丛灌木墩上,给它丢下一些枯草就钻进布篷底下睡觉去了。
看来自己去不了,睡了一天,眼睛好受了许多,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钻出布篷爬到小山顶上朝着北方遥望着。前面的路他根本不知往哪儿走,没有雪的时候,还能顺着车马踩出的路走,大雪把所有的路都填平了。一眼望去,整个草原好像都跟他捉迷藏一样隐藏了起来,莽莽高原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呆立在小山头上。他低下头去。
札兰丁感到自己的肚子饿了,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知道背囊里的肉也渐渐少了,可放眼望去,到处明晃晃的,一眼就能看出老远,好多动物也在老远就看到了他,还没走到他的弓箭射击范围就早早地跑开了。
思量了半天,只有往回走一条路了,还必须趁早晚走,因为迎着阳光走根本就睁不开眼,他记得往回走用不了两三天就能走出雪原。
他有些不情愿地一屁股坐到了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