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朝以后，能写文章的人并不精通语言文字学曰本朝的各位大儒，精通语言文字学的又不能写文章。我早年就窥察到了这个门径，因人情事理太繁杂，又长期从事军事，不能完成此业，至今引为愧疚遗憾。你的天资，长于看书，短于作文，不擅长写文章，就对古书中的含义和风格必定不能看得仔细确切。眼下应当从短处下工夫，专心致力在《文选》上面，手抄及模仿两方面都不可少。等到写文章的技巧和风格稍有长进，以后解释经书和阅读史书，就会事事得心应手了。
【评析】
曾国藩在这篇家书中，既引导儿子如何写诗作文，即“从词章上用功”；又替儿子指出了用功的方法，即在细读《文选》的同时，“手抄及摹仿二者皆不可少”。这种指导儿子的方法，时至今日也是值得借鉴的。
学诗可以陶冶情操
【原文】
和张邑侯诗，音节近古，可慰可慰！五言诗，若能学到陶潜、谢跳一种冲淡之味，和谐之音，亦天下之至乐，人间之奇福也。尔既无志于科名禄位，但能多读古书，时时哦诗作字，以陶写性情，则一生受用不尽。第宜束身圭璧①，法王羲之、陶渊明之襟韵萧洒则可，法嵇、阮之放荡名教则不可耳于。
——节录自同治元年七月十四日《谕纪泽》
【注释】
①圭(gu！)璧：比喻美好的品质。
②嵇：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嵇康。阮：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阮籍。
【译文】
你所和张邑侯的诗，音节与古诗接近，可慰可慰！写五言诗，若能学到陶渊明、谢跳那样，有一种冲淡的诗味、和谐的音韵，也算是天下最大的快乐、人间奇有的福分了。你既然对科名禄位没有兴趣，如果能够多读古书，时常吟诗写字，以陶冶自己的性情，那么一生也享受不尽。但应该用美好的品德约束自己，效法王羲之、陶渊明的胸怀风度、潇洒清逸就好，而效法嵇康、阮籍的放荡名分礼教就不行。
【评析】
曾国藩在这封家信中，谆谆教育儿子多读古书，陶冶性情，用美好的品德约束自己；鼓励儿子学习王羲之、陶渊明的胸怀风度、潇洒清逸，而不要效法嵇康、阮籍的放荡名教。
【原文】
你所作《拟庄》三首，能识名理，兼通训诂，慰甚慰甚！余近年颇识古人文章门径，而在军鲜暇，未尝偶作，一吐胸中之奇。尔若能解《汉书》之训诂，参以《庄子》之诙诡，则余愿偿矣。至行气为文章第一义，卿、云之跌宕①，昌黎之倔强②，尤为行气不易之法。尔宜先于韩公倔强处揣摩一番。
——节录自同治元年八月初四日《谕纪泽》
【注释】
①P即、云之跌宕：是指做文章要像司马相如(字长卿)、扬雄(字子云)的文章那样有顿挫波折。
②昌黎：即韩愈。韩愈字退之，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
【译文】
你所写的模仿庄子的三首诗，能懂得辨名析理，兼通训诂，我感到十分欣慰。我近年来摸清了古人写文章的门径，但在军营很少有闲暇工夫，不曾偶尔去写，以抒发胸中的奇想，你如果能理解《汉书》的训诂，再掺进《庄子》的诙谐诡异，那么我就如愿以偿了。至于使用气韵则是写文章最重要的道理，司马相如、扬雄文章中的跌宕起伏，韩愈文章中的倔强，更是使用气韵中难学的地方。你应该首先对韩愈文章中倔强的地方揣摩一番。
【评析】
曾国藩此篇写作宗旨是教导儿子写文章要善于使用气韵，特别是要学习司马相如、扬雄、韩愈等名家文章中跌宕、倔强的气韵。
钻研小学宜先知其源流优长
【原文】
尔从事小学、《说文》，行之不倦，极慰极慰！小学凡三大宗。言字形者，以《说文》为宗。古书惟大小徐二本淤，至本朝而段氏特开生面于，而钱坫、王筠、桂馥之作亦可参观③。言训诂者，以《尔雅》为宗。古书惟郭注邢疏榆，至本朝而邵二云之《尔雅正义》、王怀袓之《广雅疏证》、郝兰皋之《广雅义疏》，皆称不朽之作。言音韵者，以《唐韵》为宗，古书惟《广韵》、《集韵》，至本朝而顾氏《音学五书》乃为不刊之典⑤，而江、戴、段、王、孔、江诸作⑥，亦可参观。尔欲于小学钻研古义，则三宗如顾、江、段、邵、郝、王六家之书，均不可不涉猎而探讨之。
——节录自同治元年十月十四日《谕纪泽》
【注释】
①大小徐二本：五代、宋文字学家徐铉、徐锴兄弟，号大小二徐”。徐铉曾与人校订《说文解字》，新补十九字于正文中，又以经典相承及时俗通用而为《说文》所不载者四百零二字附于正文后，世称大徐本”。徐锴着说文解字系传》四十卷，已注意到形声相生、音义相转之理。
②段氏：清代文字训诂学家、经学家段玉裁，着有说文解字注》，是研究文字训诂学的重要参考书。
③钱坫：清代书法家，着有说文解字韩斠诠》等书。王筠：清文字学家。在说文》研究上，综合分析诸家之说，为后人指示门径。着有说文句读》《说文释例》《说文系传校m等。桂馥：清代文字训诂学家。取说文解字》与古代诸经典文义相参校，撰说文义证》五十卷。
④郭注邢疏：指东晋文学家、训诂学家郭璞所着尔雅注》等书，气尔雅》学之大成。北宋邢昺着有《尔雅义疏》。
⑤顾氏：即明清之际大思想家、大学问家顾炎武。
⑥江：指江永，字慎修，清前期人。着有音学辨微》等着作。戴：指戴震，字东原，清代思想家、学者。王：指王念孙，字怀祖。清代学者。精音韵、文字、训诂之学。孔：指孔广森，字巽轩，清代学者，精于音韵学和数学。江：即江有浩，字晋三，清代音韵学家。
【译文】
你从事语言文字学和《说文解字》的学习和研究，能够孜孜不倦，我感到极为欣慰。语言文字学共三大宗院关于字形的以《说文解字》为宗，古书中只有徐铉、徐锴兄弟俩有关《说文》的两本书，但到了本朝，段玉裁别开生面地着《说文解字注》，而钱坫、王筠、桂馥的着作也可以参考阅读曰关于训诂的以《尔雅》为宗，古书中只有郭璞的《尔雅注》和邢昜的《尔雅义疏》，但到了本朝，邵二云的《尔雅正义》、王怀祖的《广雅疏证》、郭兰皋的《尔雅义疏》，都称为不朽之作曰关于音韵的以《唐韵》为宗，古书中只有《广韵》、《集韵》，但到了本朝顾炎武的《音学五书》，才成为不可更改的经典，而江慎修、戴东原、段茂堂、王怀祖、孔巽轩、江晋三等人的着作也可以参考阅读。你想要从语言文字学钻研古义，那么这三宗如顾炎武、江慎修、段玉裁、邵二云、郝兰皋、王怀祖六家的书，都不可不涉猎并对他们进行探讨。
【评析】
曾国藩此篇写作宗旨是指导儿子从事语言文字学(即小学)的学习和研究，并对字形、训诂、音韵之三大宗的学术源流进行了精辟的分析，起到了指点迷津的作用，使之在研究探讨中少走许多弯路。
学诗宜取韩愈奇崛之气
【原文】
尔诗胎息近古①，用字亦皆的当。惟四言诗最难有声响，有光芒，虽《文选》韦孟以后诸作②，亦复尔雅有余，精光不足。扬子云之《州箴》、《百官箴》诸四言，刻意摹古，亦乏作作之光盂、渊渊之声④。余生平于古人四言，最好韩公之作，如《祭柳子厚文》、《祭张署文》、《进学解》、《送穷文》诸四言，固皆光如皎曰，响如春霆。即其他凡墓志之铭词及集中如《淮西碑》、《元和圣德》各四言诗，亦皆于奇崛之中迸出声光。其要不外意义层出，笔仗雄拔而已。自韩公而夕卜，则班孟坚《汉书·叙传》一篇，亦四言中之最隽雅者。尔将此数篇熟读成诵，则于四言之道自有悟境。
——节录自同治元年十一月初四日《谕纪泽》
【注释】
①胎息
②韦盂
③作作
④渊渊
道家的一种修炼方法。
西汉诗人。
光芒四射的样子。
鼓声。
【译文】
你写的诗胎息与古人相近，用字也都得当。只有四言诗最难写得有声响、有光彩，即使是《文选》中韦孟以后的各篇作品，也还是雅正深厚有余，精华光彩不足。扬子云的《州箴》、《百官箴》各篇四言诗，刻意模仿古人，也缺乏光彩四射，声响如鼓。我生平对古人的四言诗，最喜欢韩愈的作品。如《祭柳子厚文》、《祭张署文》、《进学解》、《送穷文》等各篇四言诗固然都光彩如明亮的太阳，声响如春天的雷霆，就是其他凡是墓志之类的铭词及诗集中如《淮西碑》、《元和圣德》各篇四言诗，也都在奇崛之中迸发出声响和光彩，它们的要领不外是意义层出、气势雄拔而已。除了韩愈之外，只有班固《汉书·叙传》一篇，也是四言诗中最隽永雅正的。你将这几篇读熟至能背诵，那么对于四言诗的道理自然就到了领悟的境界。
【评析】
曾国藩在这封家信中，对儿子写四言诗提出更高的要求，特别是教其写四言诗要有声响、有光芒。“熟读成诵，则于四言之道自有悟境”，为其写好四言诗指明了途径与方法。
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
【原文】
尔于小学训诂颇识古人源流，而文章又窥见汉魏六朝之门径，欣慰无已。余尝怪国朝大儒如戴东原、钱辛楣①、段懋堂、王怀祖诸老，其小学训诂实能超越近古，直逼汉唐，而文章不能追寻古人深处，达于本而阂于末，知其一而昧其二，颇所不解。私窃有志，欲以戴、钱、段、王之训诂，发为班、张、左、郭之文章②(晋人左思、郭璞小学最深，文章亦逼两汉，潘、陆不及也盂)。久事戎行，斯愿莫遂，若尔曹能成我未竟之志，则至乐莫大乎是，即曰当批改付归。
尔既得此津筏④，以后便当专心壹志，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由班、张、左、郭上而扬、马而《庄》、《骚》而《六经》，靡不息息相通，下而潘、陆而任、沈虞，而江、鲍、徐、庾⑥，则词愈杂，气愈薄，而训诂之道衰矣。至韩昌黎出，乃由班、张、扬、马而上跻《六经》，其训诂亦甚精当。尔试观《南海神庙碑》、《送郑尚书序》诸篇，则知韩文实与汉赋相近。又观《祭张署文》、《平淮西碑》诸篇，则知韩文实与《诗经》相近。近世学韩文者，皆不知其与扬、马、班、张一鼻孔出气。尔能参透此中消息，则几矣。
尔阅看书籍颇多，然成诵者太少，亦是一短。嗣后宜将《文选》最惬意者熟读，以能背诵为断。
——节录自同治二年三月初四日《谕纪泽》
【注释】
①钱辛楣：清代学者钱大昕，字晓征，号辛楣，清代着名学者。
②张：指西晋文学家张华。
③潘、陆：指西晋诗人潘岳、陆机。
④津筏：渡人过河的木筏，比喻引导人的门径。
⑤任、沈：南朝文学家任昉、沈约。任防在当时以表、奏、书、启诸体曾己泽像散文擅名，而沈约以诗着称，时人称为任笔沈诗”。
⑥徐：指南朝文学家徐骏。庾：指北周文学家庾信。
【译文】
你在小学(语言文字学）训诂方面很了解古人的源流，而在文章方面又懂得了汉魏六朝的门径，我感到欣慰不已。我曾经感到奇怪，本朝大儒如戴东原、钱辛楣、段懋堂、王怀祖各位老先生，他们在小学训诂方面实际上能超越近古，十分接近汉唐，但在文章方面却不能追寻古人的深刻，认识了根本的东西却也忽视了某些末节，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对此我很有些不理解。我暗暗立下志向，想要以戴东原、钱辛楣、段懋堂、王怀祖的训诂，引发而为班固、张华、左思、郭璞那样的文章(晋朝人左思、郭璞对语言文字学的造诣最深，文章也十分接近两汉，潘岳、陆机比不上)。但长期从军，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如果你们能完成我未竟的志向，那么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你寄来的文章，我马上就会批改寄回来。
你既然得到了这个门径，以后就应当专心致志，以精确的训诂，写出功力深厚的文章。从班固、张华、左思、郭璞开始，上至扬雄、司马迁，至《庄子》、《离骚》以及《六经》，无不息息相通曰下至潘岳、陆机，至任昉、沈约以及江淹、鲍照、徐陵、庾信，词越杂，气势也就越薄弱，因而训诂的学问衰竭了。到了韩愈出来，才继承班固、张华、扬雄、司马迁的文风，并往上继承了《六经》，他的训诂学问因而也很精当。你试阅读《南海神庙碑》、《送郑尚书序》各篇，就知道韩愈的文章实际上与汉赋相近曰又看看《祭张署文》、《平淮》。
绝好文字必突出一长
【原文】
尔写信太短，近日所看之书，及领略古人文字意趣，尽可自摅所见①，随时质正。前所示有气则有势，有识则有度，有情则有韵，有趣则有味，古人绝好文字，大约于此四者之中必有一长。尔所阅古文，何篇于何者为近？可放论而详问焉。鸿儿亦宜常常具禀，自述近日工夫。
——节录自同治四年六月初一日《谕纪泽、纪鸿》
【注释】
①摅：抒发。
【译文】
你写信的内容太短了。近日你所看的书及领略古人文字的思想旨趣。尽可以抒发自己的见解，随时请教指正。以前跟你说的，文章有气概就有声势，有见识就有度量，有情致就有气韵，有旨趣就有意味。古人绝妙的文章，大概在这四个方面中必定有一方面见长。你所读的古文，哪一篇与哪一方面接近？可以畅所欲言，也可以详细询问。纪鸿儿也应当常常给我写信，自己述说最近几天在学习上所下的工夫。
【评析】
在这篇家书中，曾国藩启迪儿子，古人绝妙的好文章在气势、识度、情韵、味趣四方面必须突出一长。因而在阅读古文时则应联系这四个方面“放论而详问”。这样，阅读写作才会有比较大的进步。
西碑》各篇，就知道韩愈的文章实际上又与《诗经》相近，近世学韩愈文章的人，都不知道他与扬雄、司马迁、班固、张华是一脉相承的。你能领会此中一消一长、互为更替的情况，就差不多了。
你阅看书籍比较多，然而能够背诵的却太少，这也是一大短处。今后应该将《文选》中最快意的文章熟读，以能背诵为止。
【评析】
曾国藩此篇写作宗旨是与儿子重点讨论训诂源流，以实现自己因故未能实现的“以戴、钱、段、王之训诂，发为班、张、左、郭之文章”的心愿，使儿辈也能“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同时，根据儿子读书多而背诵少的弱点，勉励儿子熟读《文选》中的惬意文章，“以能背诵为止”。
少年文字贵在气象峥嵘
【原文】
纪泽于陶诗之识度不能领会①，试取《饮酒》二十首、《拟古》九首、《归田园居》五首、《咏贫士》七首等篇反复读之，若能窥其胸襟之广大，寄托之。深，则知此公于圣贤豪杰皆已升堂入室。尔能寻其用意深处，下次试解说一二首寄来。
又问有一专长，是否须兼三者乃为合作。此则断断不能。韩无阴柔之美，欧无阳刚之美，况于他人而能兼之？凡言兼众长者，皆其一无所长者也。
鸿儿言此表范围曲成②，横竖相合，足见善于领会。至于纯熟文字，极力揣摩固属切实工夫，然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古文如贾谊《治安策》、贾山《至言》？、太史公《报任安书》？、韩退之《原道》、柳子厚《封建论》、苏东坡《上神宗书》，时文如黄陶庵⑤、吕晚村⑥、，简斋舆、曹寅谷，墨卷如《墨选观止》余、《乡墨精锐》中所选两排三迭之文，皆有最盛之气势。尔当兼在气势上用功，无徒在揣摩上用功。大约偶句多，单句少，段落多，分股少，莫拘场屋之格式。短或三五百字，长或八九百字千余字，皆无不可。虽系《四书》题，或用后世之史事，或论目今之时务，亦无不可。总须将气势展得开，笔仗使得强，乃不至于束缚拘滞，愈紧愈呆。
——节录自同治四年七月初三日《谕纪泽》
【注释】
①陶诗：指陶渊明的诗。
②此表：指：四象表》。四象即气势、识度、情韵、趣味。
③贾山：西汉政论家。文帝时，以秦的兴亡为喻，上书言治乱之道，强调纳谏的重要，并以兴礼义为劝，名为：至言》。
④太史公：即司马迁。
⑤时文：时下流行的文体。黄陶庵：指明末黄淳耀，其拟陶渊明。
⑥吕晚村：明清之际思想家吕留良。
⑦，简斋：指清朝诗人，枚。
⑧墨卷：自宋以来，称取中士人的文章为程文(即科举考试用作示范的文章，应试者须依此程式作文)。明代以后将试官所拟作文称作程文，把取中的试卷改称为墨卷。
【译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