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夜阑人静,我躺在塌上,有丝丝寒风从窗缝间挤进来,在我睫间幻化出一幅塞北战营的缩影。
那时,江弭与江箙都是年轻有为的少将军,十二三岁的年纪,若是在和平岁月,他们应该承欢于父母膝下,总角言笑。可是战争让他们二人过早的褪去了童真,反而裹上岁月铅华。江弭的武功和胆略为二人之最,据说那时的他已能于万军之中击杀上百人后取副将首级。人们在赞叹他的时候会发出啧啧的声音,可我的心只会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盘旋在在那里:“父亲说习武最苦,所以不让我习武,那他呢,练武功的时候会哭吗,受了伤会疼吗,打仗的时候会怕吗?”
不论别人怎么想,我是怕的,很怕。
我父亲是前朝大昱的嘉峪关守将,前朝皇帝亲封的定远将军,在四方豪杰割据并起前,他一直将我呵护得如同养在江南深闺的大小姐。母亲在我出生时便难产身亡,父亲从未续弦,对我格外疼惜,在他心里,他希望我能像寻常人家里的姑娘那样,诗词女红,琴棋书画,一世安稳。不要被大漠湮灭了女儿气,更不要因战争伤了无邪的的本真。
所以,当江峪城大军逼近嘉峪关时,父亲选择了大开城门。我想那时,父亲是希望我一辈子也不要看到流血和伤亡,更不要懂得计谋和狡诈。只可惜,人生往往事与愿违,在他下令开启城门的那一刻,我便陷入了江弭那双深沉而妖冶的狭长眼眸中。那样耀眼的少年,骏马长枪,一身戎装的立于阵前,束发红巾在风中飞扬。城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冗长的吱哑声,如同他那瘦小肩膀上,纹饰古老的盔甲。
于是,一生一世的情劫伴随着阴谋诡计的昏暗,淬炼成了长鞭,缠在我洁白如雪的肌肤上,勒成了烙印。
那以后的两个月里,我几乎每日都可在将军府见到他,可他从来不会跟我说话,甚至不会看我一眼。
相反的是江箙,他常来跟我打趣,逗我开心。于是我常常问他他们兄弟二人的事,大到英雄伟绩,小到家长里短。很快的的我发现,残酷的战争将两兄弟分成了两种性格的人,相比于江弭的老辣妖邪,江箙更显豁达开朗。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在于大一岁的江弭承担了他父亲更多的期望,甚至是一统江山的期望。而江峪城的狠毒又在于,若是在某场胜仗中,敌军被歼灭数量少于预计数,或者因江弭指挥不当造成潜在风险,他会在大军欢庆胜利时将江弭倒吊在帐中一夜。而若是江弭吃了败仗,其后果是在他被医治前,给他全身的伤口洒上一层盐。
一听江箙说完,我立刻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喂,你怎么了?”他反被我吓了一跳。
心里像是漏了一拍。老杨树上的鸣蝉呱呱的叫着,声音此起彼伏。我喃喃道“不行,我要帮他......”那个时候我便下定决心,今生今世,无论如何,我要守护他。即使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也要拼尽全力,让他今后再不受一点伤害。“阿箙,我先走了——”
“哎,你去哪儿,余将军说要用午膳了......”江箙挥着手,看着我两三步跑没了影。
我开始研习兵书。
那个夏天,我没日没夜的坐在父亲书房里,埋头苦读。有时一边读会一边为正在战场杀敌的江弭担心,也就读得更加卖力。或许是父亲的用兵才能传承到了我这里,我学的很快,“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
日头由近而远,江氏的军队已从黄河的这头席卷到了那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江弭了。大漠的天气转凉得厉害,父亲年轻时是京官,因母亲的亡去才请命镇守边关,近日身体格外不适,便一直卧床在将军府。
原本我很是心疼,可谁知,父亲因为反对我看兵书,硬是要借机将病床搬到书房里。这样一来,先不说仆人管家们进进出出的格外叨扰,就是我想去书架子上偷拿一本到葡萄架下看,也会遭来父亲一声装腔作势的闷喝。一连几天,弄得我格外郁闷,平时父亲都宠着我,只要我跟他杠上几句,他也就允了,可如今他病着,我总不能和病人犟嘴吧。
那日刚过白露,却有些回暖,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蹑手蹑脚的摸向书房,近日听郎中说爹的病情好些了,所以我估摸着这个时间他会去后院练一会儿拳脚,我便可以乘机将那本《六韬》给带出来。
谁知刚一推门,便听到了管家与父亲的谈话声,慌乱中我刚要的离开,就听见父亲大喊一声:“进来,小丫头片子。”没法子,我只好垂着头跨进房门。正好,管家汇报完了事已行礼离开,父亲披着件暗青福纹赫赤大氅,在床上半躺半坐着。
“爹”我嘟着嘴,“您就让我再看一本嘛,我就只看那本《六韬》了,我许诺。”
“谁信呢,小丫头片子,别跟你爹玩儿兵不厌诈。”父亲一脸狡猾又慈爱的模样。“不过你跟爹说实话,你最近整天抱着兵书不放,是不是看上江箙那小子了。”
“才不是是呢”我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话吓得四肢僵硬,脑中像刮过了塞北的一阵疾风,心下想着不得不佩服我爹这老狐狸,差点就让他猜中了。
“哼,那小子前不久又跟他兄弟立了战功,可抢手着呢”,他说着又斜眯着眼瞧我的反应“你要是不抢占先机,等他们攻下江南一带,那可就是别家姑娘的咯。”
“爹,你说什么呢”我突然觉得爹这话里的意思不对,这是要让我嫁给江箙的意思不成,但又不敢明着问。我直愣着眼盯着他,就等着他说下面的话。
“丫头啊”,他长叹了口气,看起来是要正经说事了,“爹原本不想卷入这场战争,也不想你去碰这些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书架上的兵书,“可是爹实在是身不由己,原本想着让你嫁个小户人家,平平安安过日子,别整天打打杀杀。可你看这乱世,哪还有什么小户的立足之地”。
父亲拉过我的手,抚了两下我的头,眼神里流露出慈爱,他真切的说:“爹就想着,你跟江箙这么要好,你要是真喜欢他,到不如就把你许了他,咱们也算门......”
“你说什么!”还没等爹那句“门当户对”说出口,我便大声嚷着然后挣脱了他的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这时,一个明朗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事实上,也可以是那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