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昭延殿时,太监王明德赶出来,说:“皇后娘娘,奴才这里得罪了。皇上的意思,是希望娘娘能好好悔过,否则,这禁足的期限,怕是不止三月。”
我咬着牙,瞄了他一眼,径直离去。
回到晔坤宫的时候,灯火明晃晃的,平时不这样。
走近了,才发现是好些宫人提着灯,低垂着头,背着包袱向宫外走去。莺儿快步走上前去,喝了声:“都给我站住”,又狠狠给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宫女一个耳刮“作死的奴才,你们这是干什么!”
那个小宫女捂着脸,看不太真切的红着的眼圈起了雾气,她的表情从愤怒变到委屈,在灯火光中显得十分诡异。她说:“莺儿姐姐,刚刚已经有公公来宣了旨,皇后娘娘被禁足,我们也要受罚,所有的宫女都要被发配到浣衣局,太监们只能去慎刑司给死人收尸。”说着她抽泣了起来,连带着她身后所有的宫女都哭了,她哽咽着道:“反正那也不是人待的地方,今天你要打就打死我好了。”
莺儿呆住了,我站在暗夜深处,说不出一个字。
传闻浣衣局的宫女,一年四季十指浸泡在生水中,指头溃烂发脓者不计其数,呆了三年以上的宫女,多患凉疾,余生饱受其苦。
宫女们就这样一边哭着一边沿着长街向浣衣局的方向走去。
等人都走完了许久,我才一步一趔趄的跨进宫门,莺儿走上来扶我,她的手冰冷,贴在同样冰冷的我的手上,让我感到恍惚。
夜晚的冷风像是从脚下的地砖缝隙袭来,缠着足跟,险些将我绊倒。莺儿使劲抓着我,带着哭腔喊了声:“娘娘。”
我说:“没事。”
“娘娘,或许皇上隔几天就厌倦堇妃了,何况她现在还怀着孩子,这宫里现在可就只有你们两位娘娘。”她见我不说话,又接着道:“您特地嘱咐我那领舞的舞姬要找个可人儿的,不就是想试探皇上的性子吗。而皇上今天丝毫不为所动,就说明娘娘您还是有机会的,况且——”
没有等她说完,我便打断了她的话:“莺儿,有时候你很聪明,但有的时候,你对某些事情的想法又太单纯”,我开始断断续续的说起往事:“我与江弭成亲时,他十四岁,我十三岁。当年,先帝爷打下江山,未曾消受便撒手西去。而江弭十八岁登基,仅仅用了两年的时间便将大胤朝治理得风生水起,起初,人们佩服他少年天子,智勇双全。我也佩服他,而且天真的相信他给我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臣子们劝他选秀女,扩后宫,他都推说无暇顾及,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永恒,但事实是,那时的他真的只是无暇顾及;终有一天,前朝余孽已经清理殆尽,边境的胡蛮也大都臣服,他开始猎奇,开始向往那些艰难岁月里无暇顾及的东西。”
我望着正殿前的那盆将谢的海榴,接着喃喃道:“莺儿,你以为那舞姬是给皇帝看的?呵呵,那是给大臣们看的,同情和怜惜是就像一层护胄,而美貌是所有计谋的引子。只可惜皇帝要的是风流,要的是异域的情调。相比之下,会排兵布阵的女人,即使不习武,放在后宫里,也实在是太煞风景,用处到头了,也就该像这花一样了,呵呵.......”
我凄凉的笑起来。走了两步,觉得胸闷,也笑不出声了。
我们跨进了正殿,好在殿中一应物什没有被下旨搬走。茜纱捻银线错丝绣了缠枝佛手花的窗幔时鼓时落,像是谁欲拒还迎。我踉跄着瘫坐到凤椅上,珐琅镂空嵌各色冰彩玉髓护甲划过鎏金扶手上的风头雕刻时,有一滴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还未曾见你哭过。”清明的声音响起,赭石色直裾下摆映入眼帘。
我偷偷抹了泪,笑着抬头:“本宫何时哭了,倒是你,二皇弟,多日未见,也懂得窥人墙角了,进我晔坤宫,也不让人通报一声。”说及此,我才想起,这宫中已无人可差遣通报了。一时间生出些许尴尬,我只好让莺儿去倒茶。
来人是江箙,羏亲王,先帝次子,事实上,先帝江峪城生前仅有二子,他给自己的儿子们取名象弭鱼箙之意,可这些,都是战争时兵器的材料,说得难听,不过是工具而已。有时我会觉得,先帝很无情,但现在看来江弭更甚。
他们兄弟二人感情一直很好,战争时的生死之情从不曾衰减过,而江箙又是不争之人,他的性子就像他今日所着服饰的颜色,刚毅而不张扬,深长里自带温润。
可我还是忍不住自嘲:“都说女人如衣裳,兄弟似手足。难怪江弭这么快就要厌弃我,而对你却一如始终。”
“琬儿,别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他坐在离我最近的红酸枝木描金椅上,语气淡然隐忍。
我愣了愣“怎么,羏亲王是想先叙儿时的情谊,再兴师问罪吗?”
他的眉蹙起来,使得他好看的脸有些僵硬,“你以为是他派我来的”
莺儿已端了茶来,我轻抿了一口,笑道:“按规矩,平素你进不来后宫。”
他的手一抖,弄翻了莺儿刚上的碧螺春。“原来你如此不相信我。”
“王爷此言差矣,如今,我只当你是皇上的二弟,本无瓜葛,何来相不相信之说。”接着我又示意让莺儿去换他的茶盏。
“我知我从未走进你心里去过,可是琬儿,不是每个人都薄情寡义的。”他眼神迷离的望着我,像是潭水起了波澜,风吹起了凉意。
仙鹤衔芝紫檀落地宫灯里的烛火微微晃动,他的脸上落了层氤氲飘渺的光晕。
我腾地起身,不想再继续这样的谈话:“王爷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府吧,本宫乏了。”
他默然许久,然后起身静静的走向殿门。末了,他侧过头来说:“琬儿,我只想让你知道,我还是当年的阿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