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纵横人物
标准而职业的纵横家主要活跃于春秋战国时期和秦汉之际,他们作为最有能量的士阶层,人数显然不是以百以千来计数的,但是一部《战国策》中有姓名可考的大约六百一十人,这些人物包罗了天子诸侯、公子王孙、嬖妾宠姬、谋臣武将、说客策士及其他三教九流,其中属于纵横家或具有纵横思想的,至少达百分之八十。决定纵横策略使用的是天子诸侯,实施纵横策略的是谋臣武将,公子王孙、嬖妾宠姬的影响也不能忽略,而贡献纵横策略的当然是说客策士了。
屈指可数的首先如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战国四大公子”,其次是景春、中期、虞卿、李兑、冯忌、游腾、陈轸、甘茂、蔡泽、周最、唐且、颜率、惠施、鲁仲连、楼缓、江乙、齐明、韩公叔、庞煖,还有秦汉的郦食其、蒯通、张良、陈平、陆贾、伍被、邹阳、枚乘、羊胜、公孙诡、严助、边通、曹丘生、主父偃、徐乐、严安等等。但是要“数风流人物”,则非鬼谷子、公孙衍、苏秦、张仪、范雎五人,可以称之为“纵横五大精英”。
限于篇幅和体例,我们的“纵横人物”只取这“纵横五大精英”加以介绍。惜乎司马迁只为苏秦、张仪、范雎作传,而且由于主要材料也取自当时见到的《国策》、《事语》等文献,限于个人独著的不足,因而存在某些错误;另外没有立题作传的二人,都是语焉不详,生平资料就更加难以寻访了。因此,我们也只能据《战国策》,再参考《史记》等第一手材料,对这些人物做点简单的勾勒。
(一)纵横之祖鬼谷子
鬼谷子虽然是具有多重角色身份和浓重神秘色彩的文化巨人,但是他主要是一位纵横家!183鬼谷子的多重角色身份和浓重神秘色彩体现在这几个方面。
首先是隐士。晋代郭璞在《登百尺楼赋》写道:“异传岩幽人,神介山之伯子。揖首阳之二老,招鬼谷之隐士。”宋代李昉等编的《太平御览》中有:
“周有豪士,居鬼谷,号为鬼谷先生。”所以,唐代的李善在注《文选》时得出“鬼谷之名,隐者通号也”结论。接着,他由隐士摇身一变就成了道士:梁武帝萧绎在其所编的《金楼子》中也提到鬼谷子,说“秦始皇闻鬼谷先生言,因遣徐福入海求金菜玉蔬。”这在元代保存下来的《全相评话七国春秋》中鬼谷子自称“贫道”、“出家人”得到印证。
道士加以修炼后,则立地成仙了:后蜀杜光庭《录异记》记载:“鬼谷先生者,古之真仙也。云姓王氏,自轩辕之代,历于商周,随老君西化流沙。周末复还中国,居汉滨鬼谷山。”《太平广记·卷第四·神仙四》对“鬼谷先生”也加渲染:“先生凝神守一,朴而不露。在人间数百岁,后不知所之。”
其次是阴阳家。鬼谷子所著《鬼谷子》一书,以阴阳为基础来阐述事理,《仙传拾遗》称他所论的“至道玄微,非下才得造次而传。”同时也据五行来论道,这是鬼谷子受殷商的影响,而阴阳家邹衍的“五德转移,治各有谊和符应若兹”的理论,显然得力于鬼谷子的“反应”、“符言”等思想,而且阴阳家也想借鬼谷子的名人效应来扩大影响,于是将他尊奉为始祖。众所周知,阴阳家中有一种至今还存在的职业——命相家,从事这种职业的人也都尊鬼谷子为祖师,这种文化现象在浙江很典型,如《金华市风俗简志》记述很清楚:“相命多为看手相、看面相、摸骨相等形式,还有算命、抽牌、测字等占吉凶的,算命者多为盲人,信奉鬼谷仙师。”《浦江风俗志》也有同样的说法:
“数百年来,城镇有设坛专业者,乡里有沿门卖卜者,皆以鬼谷仙师为祖师。”
与此相关,有人认为鬼谷子就是传说中的黄帝之臣,占星之官鬼臾区,即大鸿。《郊祀志》中说:“黄帝得宝鼎,冕侯问鬼臾区。”注云:“即鬼容区。”凌扬藻在《蠡勺编》中说:“杨升庵谓容臾声相近,今鬼谷即鬼容者,又字相似而误也。”
把鬼谷子看做道士、仙家,可能过多地是从“鬼谷子秘密天文大道,测天地之机,晓造化之本”(《鬼谷子天髓灵文》)的文化层面来认同的。
再次是在民俗文化中,鬼谷子还成了靴鞋业和眼镜店所祀奉的祖师。作为靴鞋业的祖师,人们还勉强可以从鬼谷子的高足孙膑那儿找到一点关联:
孙膑曾受庞涓嫉恨而受膑刑(亦即剜掉膝盖骨或砍断双足),遂有靴鞋的发明。于是,鞋业在奉孙膑为祖师的同时,连带着将鬼谷子也推上祖师的宝座。至于眼镜店的尊奉,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如果从学术角度来给鬼谷子定位,鬼谷子虽然对兵家、道家、阴阳家等都有很大的影响,但是,论其主体和根本,则应该是纵横家,而且还是纵横家当之无愧的“祖师”。虽然有学者认为,在鬼谷子之前就已经有“纵横家”的先驱了,如黄帝公孙轩辕,其根据是纵横家借黄帝之名作有《握奇经》、《阴符经》等;辅佐周朝文、武两代的齐太公吕尚,其根据是“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又如孔子高足子贡(端木赐),其理由更为充足:
“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毫无疑问,黄帝、齐太公和子贡的言行举止中多有某些纵横家的因素,但仅仅是“某些”,而不是为纵横家及其思想奠定全面而系统的基础。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前贤没有谁把“纵横之祖”的桂冠戴在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头上。这个带原创性的奠基工作,是鬼谷子做的。
首先把“纵横之祖”的桂冠戴在鬼谷子头上的,是对黄帝、齐太公和子贡、鬼谷子都非常了解的司马迁,然后应邵在《风俗通义》中明确肯定:“鬼谷先生,六国时纵横家。”还有刘向《说苑》、扬雄《法言》、王充《论衡》等,都同样肯定这一观点,正如学者彭永捷所说:“在汉代人的心目中,鬼谷子是不折不扣的纵横家鼻祖。”(《中国纵横家》)汉代人肯定鬼谷子“逼”汉代以后的人来否定鬼谷子,我们更倾向于汉代人的肯定。而且,我们还可以从道家、仙家的说法中得到反证:《仙传拾遗》:“鬼谷先生,晋平公时人,隐居鬼谷,因为其号。先生姓王名利,亦居清溪山中。苏秦、张仪,从之学纵横之术。”贵玄思真洞天碑记载:鬼谷“先生盖周时豪士。始无乡里族氏,长于治身养性。所著子史,今行人间。观其纵横之说,至道之要,明于指归者,足以坐邀富贵,立兴邦国。成苏张之密显,致秦赵之霸强”。
综合上述正反两个方面,我们认为房立中教授的结论是可信的,房先生说:“鬼谷先生是战国时期一位世外高人、一位隐士。
其生活年代比张仪、苏秦略早,专门研究纵横术。张仪、苏秦都曾受到他学说的影响。”
所以,我们把鬼谷子尊为“纵横之祖”,至于他的思想,前面已经介绍了。
还要提及的是,有学者认为鬼谷子至多只能算是理论派的纵横家,其实,我们今天都知道,理论来源于实践,实践又是检验理论的试金石,因此,从这样的原理评估,再从张仪、苏秦实践所获的巨大成功来判断,鬼谷子的纵横思想理论总是有一定的实践基础的,只是我们至今还没有发现这方面的史料而已。
(二)合纵之父公孙衍
公孙衍,本来是魏国阴晋(今陕西华阴东)人。他抱着美好的期望来到秦国,经过努力,到秦惠王五年(公元前333年),被授予大良造之职。大良造在战国初期是秦国的最高官职,掌握军政大权。商鞅变法时,制定二十等爵,大良造被列为十六级,又称大上造。因此官爵双得,已经是一人之下而万人之上了!
不料才四年,张仪由赵国西入秦国,凭借出众的才智不久被秦惠王任为客卿,筹划谋略攻伐之事。次年,秦国仿效三晋的官僚机构开始设置相位,称相邦或相国,张仪出任此职。这样一来,公孙衍大权旁落,只得回到故国故乡。
或许因为在秦国的这番经历,公孙衍回来后没有得到魏惠王的关注。
恰好在这尴尬的时候,他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大救星——陈轸。陈轸当时是楚怀王派出在诸侯周旋的特使,也是一个纵横家,他正经过魏国,公孙衍向他请教摆脱困境的良策。陈轸说:
“魏相国田需约诸侯纵亲,楚王无疑会相信。如果您向魏王请示,说您与燕、赵两国君王有交情,多次有使者来邀请相见。魏王就会趁机派您出使,给您车子,你也不必多要,有三十辆就可以了。您把车子陈列在庭中,公开宣称,要到燕国和赵国去。”公孙衍照办了,燕、赵的君王派使者迎公孙衍到他们的国中去。楚怀王听说后,大怒,以为田需欺负他,就全不听从田需的话了。齐国听说公孙衍要到燕、赵国去,也派人以国事相托。于是,公孙衍就这样获取了三国的相国之职。这为他开展合纵提供了非常便利的条件。
公孙衍主张合纵,张仪宣扬连横,这样他们无论在政治上还是私人关系上,都成了敌人。秦惠王更元三年(公元前322年),张仪相魏时,公孙衍设法取得韩国当权的支持,破坏了张仪联合秦魏的政策。秦惠王更元六年(公元前319年),公孙衍派人到韩公叔那儿说事:“张仪已联合秦国和魏国了,他对秦国使者说‘魏国攻打南阳(今属于河南),秦国攻打三川(河南洛阳东北)’。魏王之所以器重张子,是因为欲得到韩国的地盘。况且,韩国的南阳已经攻下了,您何不稍微让公孙衍有个立功的机会,那么秦魏之交就有机可乘。如果这样的话,那么魏国必然图谋秦国,因而就会抛弃张仪,接收韩国的地盘而任公孙衍为相国。”韩公叔认为有道理,于是就委任公孙衍。张仪被迫离开魏国,公孙衍也就代张仪做了魏国的相国。公孙衍这时佩五国相印,发动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大合纵,魏、赵、韩、燕、楚合纵攻秦,他成为约长。这次进军到函谷关而退兵,但使魏、韩、赵、燕、中山五国互相尊重,同时称王,结成联盟的“五国相王”,却给秦国留下了深刻的余悸!所以,他的弟子景春称赞说:“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滕文公下》)
(三)合纵之冠苏秦
苏秦是纵横家中最为杰出的人物,也是知名度最高却最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苏秦,字季子(公元前350—前284年,采用陈彤先生意见),东周洛阳轩里(今洛阳东郊太平庄一带)人。他早年只不过是一个住在穷巷中以桑板为门户、圈树枝条为门枢的陋室,在寒窗残灯下苦读的穷书生罢了。但他却又胸怀大志,说:“哪有去游说君王,却不能拿出黄金、美玉、锦缎,让我得到公卿相国的尊贵位置的呢?”苏秦曾随鬼谷子学习纵横捭阖之术多年。学成下山首次游说失败后,尽管备受挫折,他却更加发奋,以至于悬梁刺股,结果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人生理想,为赵国达成六国合纵的盟约,苏秦为纵约长,并任六国相。回到赵国后,赵王封他为武安君。
但苏秦一生主要是为了燕国的强大而进行频繁的外交活动,同时又大大影响齐、赵、魏等国的政治决策,为燕伐齐做了准备。他取法诸子百家的学说加以融合,游说诸侯国君,讲究机谋权变,被推为当时纵横家的代表人物。
他完成了两次合纵。第一次是合纵攻强秦。燕昭王二十五年(公元前287年),他使齐秦关系恶化,再加上齐攻宋国,秦昭王震怒。苏秦则极力煽动齐闵王先采取军事行动,以便先发制人,打击遏制秦势力的发展。同时也想使齐国的力量进一步被消耗。但是齐闵王对燕国心怀顾虑。苏秦连忙宽解,说:“燕国国小力弱,一向依附于强大的齐国,而齐国之所以能够号令天下,也正是有了燕国的有利支持。这种友好关系是燕国人心所向,燕国怎么会对齐国有异心?”齐闵王的顾虑一扫而空,命令苏秦为合纵攻秦而奔走。他依次游说韩、赵、魏、燕四国国君,商定的结果是:燕国出兵四万,兵分两路,一路帮齐国继续攻打宋国,一路随从齐国攻打秦国;赵国调发上党全军主攻,韩、魏两国也出兵相助。这样,继公孙衍之后的又一次大合纵形成了!但是,由于五国各怀私心,貌合神离,加上被秦国瓦解,五路大军到了颍阳、成皋一带之后,逡巡不进。尽管如此,秦国还是把温、轵(今河南济源南)、高平(今河南向城)还给了魏国,把王公、符逾还给了赵国,多少也是个胜利。
苏秦第二次合纵是反攻齐国。燕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4年),苏秦南下,明着是继续合纵攻秦,暗中却在积极为燕组织反齐的同盟军。他首先暗中劝在魏国的孟尝君反齐,说:“昔日您在齐国时,为齐立下盖世之功,可是齐王暗昧,不但不重用,而且使您背井离乡,投奔魏国。现在齐王又背信弃义,玩弄五国联军。燕军因此有攻打齐国的意向,赵国也早对齐国怀恨,如果联合起来东击齐国,则中原势大,魏国和您也一定会名动天下。”孟尝君采纳了苏秦的建议。接着,他以此为由,分别到赵、韩、魏游说,这几个国家本来对齐国都暗怀不满,所以苏秦一说就策动成功。燕国于是派上将军乐毅率燕、秦、赵、韩、魏五国大军攻打齐国。盟军一鼓作气,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又夺取齐国都城临淄,齐闵王仓皇逃跑到卫,又逃跑到莒,被楚国踔齿杀掉。
五国大军攻打齐国是历史上最为成功的大合纵,也为苏秦描绘了最为光彩的一笔,但是也是苏秦一生的终结!他为燕国离间齐、赵关系,以减轻齐对燕的压力的间谍身份和阴谋也因此大白于天下。于是,齐闵王在逃跑之前,将苏秦车裂于市。
他也为燕而作出牺牲,在战国晚期名声颇大。
《荀子·臣道》把“齐之苏秦”和“楚之州侯”、“秦之张仪”相提并论,山东银雀山出土的竹简本《孙子兵法·用间》里面,也有“燕之兴也,苏秦在齐”的评价。然而自汉代以后,人们就不太理解了,司马迁曾经感慨地说,“夫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史记·张仪列传》);《淮南子·诠言训》认为“邓析巧辩而乱法,苏秦善说而亡国”;《说苑·尊贤》
称,“亡国破家亦固有人:桀用于莘,纣用恶来,宋用唐鞅,齐用苏秦,秦用赵高,而天下知其亡也”。
我们认为,苏秦是应该肯定的,首先,司马迁说:“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这种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很值得发扬;“苏秦不信于天下而为燕尾生”(《新序·杂事三》),这又指出了他“以百诡成一信”的高尚人格,对国家和民族的绝对忠诚,永远值得赞扬!
(四)连横之父张仪
张仪以“先韩后蜀,连衡齐魏,倾危诳惑”(《史记·张仪传》)的功业,成为连横家的开创者和首席代表。
张仪(?—公元前309年),魏国贵族后裔,但是,由于李悝、吴起改革时取消了“世官、世禄”,等到张仪出世,已经比庶民还庶民了,以致司马迁用“贫无行”三字来描述他的生活状况。对于弱者,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但是对于强者,这又是一股强劲的动力。于是,才有他师从鬼谷子学纵横之术,才有他以后的一番连横伟业。
张仪的连横事业是从公元前328年游说楚怀王开始,到公元前309年(或310年)他病死故国止,前后近二十年。他在这近二十年里,对楚国的怨恨最深,在秦国的功业最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