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哪能没个干妹妹……
必兴女人照头瞅了一眼老七说:“地下冷,你上炕来暖暖腿。”
老七说:“不冷。”嘴里又冒了一股浓浓的烟。
必兴女人说:“老七,谁家锅底没有黑,谁家婆娘没有客。你怕啥呢?我看你鬼都不怕,还能怕女人。”
老七没近过女人,遇了女人胆子小了起来,他惶惶地站起来说:“牲口没草了,我去添草去。”说着就急急地向外走。
必兴女人脸色陡然一变,凶凶地威胁说:“这女人家的门深更半夜的,是你入的!你走吧,我给你掌柜说你来抬我门,看你咋下场!你要是依了我,有你好处呢。”
老七步态迟缓了,像棵老秃树,枯枯地站在门槛跟前,腿不敢跨越出去。寂寞在夜气里扩散着无声的难堪,如同北阳河的夜潮声,一涌一涌地向他轰来。他不知所措,只觉坚实的骨架酥软起来,似乎要溃散了。
必兴女人见老七枯了,便换了脸子,极轻柔地一笑,说:“世上还没有见你这样傻蛋儿,干柴见火还不着。”嘴儿抿了一下,哧哧地笑着,随手解开衣襟上的纽子。
老七垂着秃脑袋,眼皮抬了一下,瞧见那女人白白的胸脯和已经有些瘪垂的大奶子,浑身颤抖了起来。那女人极注意地瞅着老七,但见老七的目光那么惶惑,便说:“你是绵羊见了狼了?世上男人都像你这熊样,没世事了。上来,快上炕来!”
老七唐突着,呆痴痴地移动笨拙得有些机械的步子。
这时刻,大门外响起叩门声,随着是必兴的唤声。老七转身匆匆地去给开门,必兴女人慌忙穿好衣服,心里筹思着词儿。
必兴耍了半夜赌,输尽了钱,一脸霉气。
必兴女人对丈夫说:“哎呀呀,你就死在外边不回来,吓死人了,屋窑里闹鬼,当真儿的,你问老七……”
必兴无心听,瞪了一眼女人说:“胡求瞎说啥呢,有个屁!”转身出门上高窑去了。
夜在北阳河的潮声中缓缓地延伸着。
又临了黄昏,于家山弯的上空浮动着一层极其淡幽的烟翳,散发着浓郁的蒿草气味和神秘色彩。这个时候,老边枪杆上挑着一只麻灰色的狐,从令人含混不清的背景里蹒跚而来,走到大财东家门前,对站在门前正犯愁的必兴女人说:“有住处吗?住一晚。”
必兴女人见是猎野物的老边,心里豁然亮了一下,她想这老边猎了一辈子野物,有杀气,能镇鬼呢。忙说:“噢,是老边叔,快回,快回。”
老边正要向里走,必兴女人说:“老边叔,野物不能入宅,有邪呢,将狐子挂在门外的柴窑里。”
老边顿悟了,这是乡里人的忌讳,他忙到柴窑挂了死狐,才随必兴女人回了老院。
老窑自必成搬走后,再无人住,必兴女人就将老边安顿在老窑里。
必兴女人说:“老边叔,家里昨晚闹鬼,闹了一夜,吓死人了。”
老边已花白了头,额头上的“S”纹更深刻了,更加深刻了猎人的恶相。他听着必兴女人的话,吭吭地咳嗽了几声,脸孔上未作出丝毫的表情说:“有啥鬼求,是你们女人家毛手毛脚心里生鬼的,我今晚睡这儿,看鬼能咋求。”老边冷冷乎乎地说,必兴女人却极认真,脸上眼里都含有几分畏缩的惧怕和几分深深的惶惑,她见老边把鬼没当回事,神情极度地夸张起来,说得极其玄乎:“哟,你不信,我昨晚亲眼见了,样子像人又不像人,黑乎乎的,像纸剪的,飘来飘去,动锅动灶的。老七打了灯笼来,我见了鬼的指甲很长,像老鹰的爪子;面目很怕人,披头散发的,舌头吊了二尺长,还有血,淋漓的,是个女鬼……”
老边有些慵困,没把必兴女人的话往耳里听,枕了老枪呼噜着睡去了。
老窑里的灯昏昏晕晕地亮着,漾出一圈一圈淡漠的光波,无力将黑暗推远。一只苍蝇从幽暗处嘤嘤着飞来,骚扰着老边的梦。苍蝇落在老边的乌黑的嘴上,吻着飘满糊质状的烟草味的臭唇,后又移动毛刺发达的腿脚,步态稳健地走近眼角,寻寻觅觅了会儿,蹲下来,两只前爪相互搓了几下,像卜卦先生卜算什么,而后一头栽到眼角,吮起灰黄的眼屎来。
老边突然惊醒,顿觉眼睛一阵麻酸,用手在眼前轻弹了下,苍蝇即刻飞起,在他头空圆圆地绕了两圈,飞上了墙壁。
窑里没有风,燥热凝固了空间,苍蝇坐在墙角,唱着黑暗之歌,或窥视着老边,准备乘机再度重来。老边感到浑身燥热,头有点发闷,侧下身子,想起了必兴女人有关闹鬼的事。
骤然,老窑的梁木炸响了一下,声音像斧击破一样干裂,接着又是一声两声。老边用目寻视,昏暗的梁木并没什么,他感到一阵疑惑。突然见窗纸的破洞像有人吹,气息冷森森的,像是鬼气,噗噗地扑向他的老脸,老皱的脸皮顿觉一阵冰冷。他坐起来,脊背靠在墙上,用猎人的目光扫视着老窑。老窑掌里黑得一塌糊涂,不时响动着鼠们的吱叫声,鼠们的小眼睛在黑暗里闪闪灭灭,似鬼的精灵。
窗外,夜很静,静得使北阳河的潮声更汹涌。老边的心里有些怵,侧耳细细听着窗外世界的声息。蓦然听见院里有树叶飘动的嘶啦声,随着便有人趿着烂鞋走的声音,声音很拖沓,像是老女人走的。像老女人走的声音走近了窗子,像用手指在窗户纸上嘭嘭敲了几下,货郎摇的手鼓一样脆响。老边问:“谁?”无人应,像根本没有人。忽而有利爪叩门声,门吱吱扭扭地开了,门外像站着个人,人形非常模糊,似乎没眉没眼,也似乎头身一般粗,像个黑树桩。
老边又问:“谁?”没应声,黑影在门外徘徊了一下,形影渐渐扩大了,大得堵塞了门户。
老边心里一阵发怵,浑身紧缩了起来,狠狠眨了下眼睛。再看时,门户外是一个女人巨大的胸脯,硕大的奶子沉沉地垂着,上面有茸茸的毛,若母山羊的奶子。奶子挑衅地颤动着,毛也微微地抖动。倏然,那女人的胸腔透亮了起来,五脏六腑花花绿绿地托盘而出,似乎散发着强烈的腥味,轰轰隆隆地向老边涌过来,使刨了多半生狼腹狐腹豹子腹的老边胆怵了,额角的青筋嚣张地蹿跳起来。他慌忙拿起枪,朝那巨大的肚腹放了一枪,但枪没有响,那肚腹更夸大地亮在他的眼前,而且下腹里亮出个倒蜷的婴孩,一动不动,似乎没有生命。老边的黑脸变成了白脸,异常的惨白,额角上的S纹蚯蚓般地爬动着,茅草似的黄稀胡须瑟瑟发抖。他职业性地又端起老枪,狠狠地勾了下板机,这次扳响了,他清晰地看见铁砂带着火光喷向了那女鬼的胸膛,在一声巨响和硝烟里,那胸膛倏然消遁了,不留一丝痕迹。老边忙跳下炕,趿着鞋,拿着老枪冲出了老窑。
院里依然平静得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人迹,灰灰的月光迟钝地在地面铺洒着。老边呼老七,老七从必兴女人窑里出来说:“又闹鬼了。”
老边说:“闹鬼了。我这儿也闹鬼了。”
回到必兴女人的窑里,凤儿也在这里。必兴女人眼圈的黑斑更黑了,仿佛在微微颤动。凤儿像一只小鼠,偎在必兴女人身后,似乎像找到了护身者,两只小眼睛睁得圆圆的,见老边和老七都进来了,心里的恐惧减少了许多。必兴女人见有两个壮胆的汉子,耸了耸身子,调整了一下由于过于丧胆而跪成女人哭坟的姿态,也似乎是礼仪,唤老边和老七上炕来。
老边斜胯坐在炕沿上,抽起了旱烟。老七依然遵守着主仆的规矩,像只老狗一样,呆头呆脑地蹲在地上。
老边吐了一口烟,张嘴笑了一下,露出两排黑黄肮脏的牙齿。老边说:“我打狐子打狼打豹子半辈子,神鬼不近身,可今晚在你这啥求地方遇鬼了……”他一边香香地抽烟,将烟锅嘴边的涎水同烟一块儿吸食进肚里,一边像讲猎物一样说他今晚的故事。必兴女人听着身子发抖,不时用羊骨签挑着老油灯捻,恐怕灯熄了,鬼会来似的。老油灯越挑越高,不时发出噼啪响声,冒出黑黑乌乌的烟柱。
必兴女人听说是个怀胎的女鬼,恍然大悟,急急地说:“哎呀呀,怕是早年夭死的碎姑奶,碎姑奶和她婆家哥分家分成了仇,用毒药偷偷药死了婆家哥的儿子,婆家哥的儿子为了报仇,投了她的胎,用手揪她的心,把她揪死了。她埋了不久就凶了,夜里就出了坟,到各家户闹鬼。听老爷子给人说过,碎姑奶到我们家来闹过,说娘家人不管她,她没穿衣服,快冻死了。后来婆家人叫了法师开了墓,果真她一丝没挂。法师用剑剖了她的腹,见那胎儿手揪着她的心。法师便用画了符的镇妖石压了她的身,就再没闹过。现今日怎么又闹了?”
凤儿听得毛骨悚然,身子越缩越小,仿佛要缩到彻底消失。她听法师剖碎姑奶的腹,她的肚腹紧缩了一下,极厉害地痉挛起来。她忙用手按住肚腹,觉着肚皮弹起十分的惊悸。她把身子更紧地贴着必兴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