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兴女人的身子是因传递了凤儿的极度恐惧,也蠕动了起来,用僵硬的手指捋了下遮住眼睛的零乱的发缕,是想抹去黑暗的阴影,减轻一下心灵负担。
老边倒更稳实了,不失一个形单影孤的猎人的胆气,虽说他遇了鬼,但此时他想鬼和狼狐一样恶残和怯懦,你要不惧它,它会怯你的。他是猎人,他怕啥。他神情持重地抽烟,烟缕在他眼前飘来飘去。
老七蹲在地上,像石头雕成的石狗,或似坟穴里挖掘出的镇墓兽,没有生命和灵魂,只有僵僵的躯体。但他动作了,他听必兴女人说住了嘴,便像个倾听者,用手指在秃秃的脑壳上搔了几下,头皮上飘落下雪花一般的土屑。他说:“毛胡给我说过,老祖爷一夜里去挖挪黑老缸,要在哪儿打墙。老祖爷挖黑老缸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刚挖出来,就遇了憋了泡尿跑出来到后院撒尿的小长工狗儿,老祖爷慌了,没拿住手,一镢头打死了狗儿。老祖爷就将狗儿连夜打埋在墙里了。后来狗儿爹要人,老祖爷说狗儿去放羊没回来,怕给狼吃了,给了狗儿爹一些银元,狗儿爹老实又穷,也就不再闹事了。怕是这狗儿……这狗儿冤魂闹呢……”
必兴女人望了眼老七,她顿觉老七不像往日那么木呆了,这时她不再想鬼,而是倾听老七出神入化地讲述故事。她心里一阵骚动。
凤儿落泪了,她为和她一样命运的狗儿的惨死泣啼呢。她想,她和狗儿一样生命将会随时随地消失,可能十分突然呢。
想你想成一个鬼,
阎王爷脚底打来回……
夜里是谁唱曲,声音幽幽细细,随风在夜空忽来忽去。听见这声音的先是必兴女人,她说:“听,谁黑漆半夜在野外唱曲呢?”老边侧了下头道:“是呢,这谁疯了……”老七说:“这声音像在堡子上。”
凤儿用小鼠一般的眼睛,诚惶诚恐地注视着伏满恐怖的黑色周围以及老边、老七和必兴女人,听那声音很缥缈,也很模糊,她辨出是个女鬼唱的,那女鬼一定是因拉了野汉给人治死的……凤儿想得很多很多,她的心境随着北阳河不安的潮声涌向遥远的无可知处。
在大财东家闹鬼的日子里,你如魂的踪影随了你小表姨去了。
你小表姨家是在南塬的塬边住的,庄院向阳,整日有灿烂的阳光越过低低的破墙脊,铺满院子。你小表姨家家境贫寒,是悖谬的命运将她安排在这儿。上帝造作薄命佳人,是让美在遭难中呈现美,给人的心灵羁留美毁灭的惋惜和遗憾。哦,可恶的造物主!
你小表姨盘腿坐在炕上,使你又想起了三圣母的泥塑像,这一时刻的突如其来的感觉,使你陷入无比激动的眩晕之中,她好像发现了你,嘴唇姣好地动了动,向你投来诡谲的微笑。有心照不宣的意思。你被她丰腴的魅力溶解于一种情绪氛围里,如同你与她第一次碎骨销魂的交欢,或如一羽飞翔的鸟翅零散于广漠的蓝天,你觉你是个无形的虚无。
窗外有阳光飞翔,阳光里有鸟儿游泳;白云朵里一片鸟儿的啁啾,鸟巢筑在白云里。你小表姨优美的姿态被窗口爬进来的阳光摄在窑的墙壁上,又像贴上去的剪影。你小表姨用细长的手指摇动了纺车,纺车如蜂吟唱,吟唱出一种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如虫子直往你骨子里钻,你好难受。你见她的左手指像白嫩的蚕,吐着一丝一丝恬静的白光。她被这纺车吟唱感染了,情不自禁地也哼起了曲儿:
相思病得在心肺上,
哥的气味留在嘴唇上。
露水草来活不长,
日头下来哭惜惶,
月亮上来碾盘大,
哥把妹子单丢下。
死不死来活不活,
不死不活不像人……
你小表姨凄凄婉婉地唱着,曲儿像飘动着毛茸茸羽毛的黑云,平添着几多的凄凉和叹息,那是一种绝望,毫无阳光的气息。你很悲苦,你想用你衣袖去拭挂在你小表姨脸孔上透明的悲哀,可你没有实体的存在,你无法作出任何一种行动。
隔壁窑里是你小表姨夫,一个只会弹羊毛的毡匠。毡匠的弹手弓,若古代兵器里的弓,庞大粗拙,但在毡匠手里,扛起来,自若得很,弹奏起来,若古琴一般,极有节奏的声音,铮铮嗡嗡,有绝对美妙的音乐感。毡匠能弹出这乐声却不能理会,匠人只在这节奏里寻找力的和谐,绝无音乐的自觉感。
你没兴趣去看小表姨夫的弹奏,你浮沉于你小表姨的周围空间,去感觉去体验生命的寂冷和情绪的蹂躏。你见你小表姨日趋不安的心陷于怀念的骚动里,她别无选择地拎起你留给她的折磨,夜以继日地延续爱的悲痛履历,无法把往事变成僵冷的记忆。她见灿烂的阳光都若一片一片的枫叶,焚歌如风一样飘摇。她想到死,这是女人无可事事的短见想法。你一阵悲哀。你眼里猝然有湿漉漉的水汽腾起,眼前一团扑朔迷离的雾霭。
你趋于了无限的惆怅和苦悲中。
门外有薄薄的风飘进来,有意无意地掀动窑里的空气,你感到爽爽的凉意。你小表姨迎风软软地倒下,纺车猝然地停息了吟唱,窑里呈现出一片祥和的静谧。
你小表姨仰躺在炕上,睡姿绝佳优美,风将她的衣襟飘扬起来露出了白得生辉的肚皮,极富有弹性和滑腻感。你用你无力的手去抚摸她的肚腹,她两眼闭得紧紧的,去用幻觉寻求和感受一种强烈的感觉,抿着唇,极力控制一种超越的快觉。
你小表姨经不住你的抚摸,无可控制地摇动起身子,声音极其放肆地吼了起来。这吼声尖锐地穿透窑壁,穿透弹毛弓奏出的乐声,击响了毡匠的耳鼓。毡匠匆匆地赶过来,恐是你小表姨患了病,忙呼喊。你惶惶地离开了你小表姨,远远地立在窑掌里看着。毡匠没有看见你,他是看不见的。他见你小表姨衣裤都开着,他呆头呆脑地站在地上,像一尊泥塑。你小表姨从惶惑的幻境里清醒过来,慌忙穿好衣裤,对毡匠说:“我做了噩梦。”
毡匠表情死板地笑了一下,又回隔壁窑里弹奏古琴一般的弹弓去了。
天气怪味的晴和,白日头朗朗地在清苍的天穹上照耀。你出了窑门,走在阳光流淌如水的空间,如一条鱼。
如一条鱼,你在梦一样的空间穿游回来。时间很憔悴,零落一片一片的黄叶,风和树说着秋天的一些事,声音都如碎嘴婆姨们的絮叨。
你的心情很阴郁。你看见必兴这个晦气鬼,引着燕法师在庄院安神镇邪。燕法师已经老迈得须发全白了,很长的白须在胸前潇洒地飘动,充分地呈现着生命力的光辉。
燕法师说:“这庄院很古了,是同治时修的,住了好多辈人,沉沉浮浮,几经兴衰,发过大财,也败过家境。其间不明不白地死过好多人,有丫环有长工有老妈子有少奶奶,还有一个少爷。冤魂都不散,见机就生邪。这地方院落大,人多势众,就镇得住,人若少就镇不住。况你家境渐渐衰落,鬼邪必然得势……”
必兴心里一阵惶恐,乞求地说:“燕大师,你看这宅院住得住不得?不行,我们就搬出去。”
燕法师说:“安下宅神,镇下鬼邪再看。”
燕法师画了符砖,写了符标。燕法师在院里天地爷堂前敬了神,将符砖埋在庄崖背上,插立了符标,符标上戴个生铁铧尖,在崖面上又悬了照妖镜、五雷碗。像布个什么阵,一股森严气息。
燕法师说:“这法全上了,准没事了。”
之后,燕法师挥着斩妖剑,口里哼着如歌的法语,从前院转到后院,又挨个转每孔窑。
凤儿站在屋窑门前,将呆痴痴的影子贴在门板上,两眼斜觑着院里几只悠闲的鸡漫不经心地啄食。母猪吃足了食,懒懒地躺在墙根底,一只母鸡走过去,啄它耳朵上的食物,它似乎没有觉着,或是母鸡的啄给它搔了痒,鼻眼儿里舒然地哼出断断续续的梦吟。凤儿看着,木头一样地立着,想着什么心事。秋阳用柔和的光辉抚她黝黑的头颅,灼烤得她未成熟的脸儿泛起淡淡的红晕。燕法师挥剑过来,必兴女人一把拉起凤儿,向碌碡女人窑里逃去。必兴女人边走边骂凤儿:“死女子,不瞧眼色,撞了神法不要命了……”凤儿若受惊吓的小鸡子,抖嗦着十分的惊恐。
碌碡女人如佛无语地坐在炕上,大概天天如此,一如既往。这院闹鬼的祸孽,给她染了十分的惆怅,肥胖的脸孔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苍白,淡穆的眉宇间锁着几许苦涩。
你不是神也不是鬼,你没觉燕法师的法儿有什么神功法力,可你愿有神功魔力。你觑着你的碌碡女人,久久地,久久地,似乎要觑出什么端倪来。你思忖你的碌碡女人好命苦,怎的生了必兴这个孽种,把家快败完了,她是不知的,没有人告诉过她。在家人眼里,她是个被人供养的老废物。你心里一阵悲苦,眼泪如雨落下来,在空间又给阳光和风分解成霓气,在空气里花花绿绿地飘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