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有余,踏雪隔日需进行一次药泉治疗,因此她和师父、大师兄一起暂住玄归亭。每下一药泉,就要遭受一次非常人所能忍受的蚀心之痛,这对于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残酷的。
每日一个时辰,踏雪都如坠地狱般,痛不欲生。她只能咬牙忍住,想想如此多年在秦府非人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这些疼痛又算得了什么?浸泡的次数多了,她也渐渐觉得麻木,再加上师父所赠之坠,久而之久,疼痛反而没有那么强烈了。
师父曾告诫过她,她脖子的晶石坠子不是寻常之物,是她的保命符,定要随身携带,切不可告诉旁人,包括师兄弟。刚开始,她不甚明白,一颗看似普通的晶石能有何奇特之处。随后,每当她疼得要昏厥之时,晶石坠子便会荧光一现,她的痛楚便神奇地减弱一分,她才相信,师父所言不虚,于是将其视若珍宝,从不离身。
有时,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痛楚,陪伴在侧的大师兄童牧一经常为她诵读书册、讲故事。从大师兄口中,她得知了这潭药泉的来历。
那是十年前,师父刚来祭神渊不久。一日,他正在此地砍竹之时,忽然遇到一只麋鹿跌跌撞撞冲进竹林,师父还发现它身上斜插着一只箭羽,伤口还淌着血。不一会,便有一猎人手持长弓,气喘吁吁跑来,问他是否有见到一只被射伤的麋鹿。
修仙之人大都怀有慈悲之心,师父当下对那麋鹿顿生怜悯之情,不忍见着一条生命在面前葬送,于是胡乱指了一个方向,将那猎人引至了别处。
待那猎人走远,他进入竹林寻那麋鹿,在这眼温泉旁,他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麋鹿,正四肢瘫软在地,正伸长脖子去舔身旁一眼正往外徐徐冒泡的泉水。他走过去帮麋鹿拔出箭羽,正欲拿出随身的创伤散为它上药,眼前出现了神奇的一幕:麋鹿的伤口竟然自动愈合!他猝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自己还没上药呢,怎么伤口自己就痊愈了?
那麋鹿忽地从地上站起,回头看了他一眼,便朝前撒开腿一眨眼就没影了。
师父楞了一下,细细回想,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眼泉水上。他用手鞠一口泉水喝下,甘甜怡口,带着淡淡的竹叶清香,和普通山泉水所不同的,便是此泉具有疗伤之神效,当真是一眼难得一遇的神水之泉。
“可惜啊,若是当年奈何谷一战之时,我门中弟子能得到这眼泉水相助,恐怕就能挽回师公和不少师兄的性命……”童牧一讲到这,禁不住感慨万分,唏嘘不已。
说到十年前的奈何谷一战,可谓是祭神渊近百年来与魔域之徒之间最惨烈的一场战斗了。
那是一个燕语莺啼、翆柳拂绿的春日,当时诀音崖的长老鹰堂真人看天气明媚,便带领全部诀音崖弟子去外修炼。鹰堂真人选了一处风景秀美、飞瀑飘雾的山崖落脚,其余弟子则在山崖周围,四散而行,各自寻找灵气丰饶之地修炼。
半时辰后,鹰堂真人远远瞧见一人影朝他的方向御剑而来,飞得歪歪斜斜,差点撞上悬崖边上伸出的松树。他心一沉,想着这弟子的基本功力不够扎实,正欲待他飞近后好好教训一番。
谁知那弟子远远地就朝他喊着,慌慌张张:“师父……出事了!两个师兄……他们……他们……啊……”还没说完,一个分神,他从飞剑上跌落,扑倒在鹰堂真人脚边不远处,飞剑朝前直挺挺插入崖壁,铁颤铮铮。
“何事如此慌张?”鹰堂真人板着脸,一副正欲开训的神色,却在下一刻看清那弟子的背上,横七竖八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后,才知大事不妙。
鹰堂连忙过去,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弟子翻身扶起,隐约可见他嘴角猩红溢出,他速速抬手点了弟子胸脯的几个穴位,摇晃着他的头唤道:“宫青,发生了何事,你被何人所伤?”他心急如焚,不祥的预感蹿上心头。
“师父……是……是魔徒,好多好多……他们……想偷袭……我派……两个师兄都被……都被……杀了。”被唤作宫青的弟子断续地说着,皓齿猩红,气若游丝。
“他们在何处?”鹰堂真人半信半疑,众所周知,祭神渊地势奇特,易守难攻,千百年来,魔派不知来攻打过多少次,可几乎都以他们丢盔弃甲而告终,这次再卷土重来,是想上门送死吗?
“在……在奈何谷之北。”宫青深吸一口气,用劲憋出这几个字。
“好了,为师这就赶过去,你就暂且在此处运气疗伤。”鹰堂安顿好这个弟子,努嘴吹哨,召集分散于附近的弟子,祭出一轮月牙弯刀,速然消失在空中。
果然,他们一行人在奈何谷附近,远远看到了魔徒的身影,黑压压一片低空飞行,一眼望去有数百人之多,朝着祭神渊的方向赶去。
鹰堂低声向身旁最近的弟子吩咐道:“快回去禀告掌门,魔徒来袭,准备迎战!”
“是!”弟子领命,随风而去。
接着,他带领余下七十八名弟子,分头将那伙气势汹汹的魔徒围堵拦截于奈何谷,拼力拖住他们,为门中弟子的迎战争取时间。
一个时辰后,待门中栖仙崖云舒真人率领部分弟子赶到援战,满目皆是如修罗地狱般可怖的场景:奈何谷底尸首遍布,白衫黑衣包裹的躯体血肉模糊地交缠堆叠,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血腥和焦味融合的恶臭,让人作呕。他们在尸堆里翻找着,可惜都没有找到一个尚有气息的诀音崖弟子,诀音崖弟子全军覆没!
他们在心里还来不及哀悼,冷不丁地遭到在地上装死的魔徒偷袭,几个祭神渊弟子当场殒命。
云舒真人和大弟子百柳缠住了当中修为较高的两个魔徒,几人从奈何谷打到几里地之外,最终云舒真人不幸罹难,而他的大弟子百柳则失踪。
此时门中早已乱作一团,因掌门真人出山,松玉真人闭关不知所踪,徒留无璃真人和以殇真人主持大局,苦苦支撑。魔派此次有备而来,竟轻而易举攻进了祭神渊的第一道石门,所幸门中众人提早有了准备,在入口处的石洞布下木灵结界,再加上上空师尊伏羲神君的护体结界,暂时挡住了魔徒的攻势,使他们一时半刻攻不进去。
可惜这两位真人缺少作战经验,修为灵力也远不及那魔派领头之人。她们坚持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木灵结界就被攻破了。顷刻间,乌压压的魔徒鱼贯而入,如狼似虎地扑向白衣胜雪的祭神渊弟子,顿时祭神渊上空刀光剑影、血肉四溅,石洞被魔徒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他们企图将门中的祭神渊众人围困剿灭。
忽然,几个魔徒被一股劲道从洞里打飞出去,倒地呻吟不起。正在激斗得难舍难分的双方人马听到动静纷纷侧目,只见一个广袖长衣、素襦青衫的年轻男子,面容俊俏,从洞里款款走出,一脸茫然的扫视着漫天缠斗的众人。
洞口的一群魔徒手持灵器瞬间将他团团围住,不知他是敌是友,皆不敢轻举妄动,领头的魔徒恶狠狠地问他:“小子,你是哪路人马?不说连你一块打!”
“我不和你们打,叫你们的首领来和我较量一番。”男子傲娇地答道,眼神越过他们寻找着魔徒首领,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你小子休要狂妄,弟兄们,给我上!”那领头魔徒剑指男子,面目狰狞地下令道。说完,四面的魔徒一齐祭出手中灵器,纷纷朝他袭来。男子却身影一闪,瞬息之间消失在原地,魔徒的灵器扑了个空,乒乓撞在一起,哗啦啦坠落一地。
“他去哪了?”魔徒面面相觑,慌张四顾,皆傻了眼。忽地,男子闪现在他们身后,魅惑一笑,衣袖翻飞起落间,他们犹如一片片落叶,无力地被甩飞出去,纷纷跌在身后十步之遥。
轻松解决了这些蝼蚁,男子拂袖转身,飞身上空,穿梭于白衫黑衣中,寻找着魔徒之首。少顷,他注意到地上一个黑衫红袍的男子,身形健硕、器宇不凡,行走间衣袍赫赫生风,领袖气场一览无余。
“找到你了!”男子轻挑剑眉,飞身追去,紧跟着那魔徒首领,轻车熟路地在山谷间绕来绕去,最后目睹他进入一处偏僻的山洞,洞口牌匾上书:灵毓洞。洞口一侧还竖着一块石碑,上刻着几个鲜红大字:此处禁地,闯入必死。
隐身于石壁后的男子沉思片刻,而后身形一晃,没了踪影。
在洞里的黑衫男子突然警觉停住,他听到黑暗中的簌簌风声,跺脚跃起于半空翻飞落地,手中多了一枚绿叶。一个青衫男子从一面石壁后现身,朗声对他说道:“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这次攻打祭神渊,为的,是解救魔域之徒吧?”
“哈哈哈哈,哪里来的黄毛小子?看你衣着打扮,不像是祭神渊弟子,警告你,别多管闲事!”黑衫男子轻蔑地扔掉手中绿叶,嘲讽道。
“谁是黄毛小子还说不定呢!反正今天有我在,你们就别想得逞!”青衫男子双手交叉,阔步而立,挡住他的去路。
“这是你自找的!”说着,二人缠斗于一起。过了几十招,魔徒首领渐渐力不从心,期间还毫无还手之力地生生接了对方几掌,口吐鲜血。他深感此人修为尚不在他之下,似乎还刻意隐藏实力,处处留情,若是那几掌他用多一分灵力,或许他早就五脏俱碎、经脉全断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高手,祭神渊还真是气数未尽。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最终丢弃一地尸首,下令撤退。
随后,祭神渊众人才知晓,这青衫男子,竟是栖仙崖云舒真人的关门弟子,为真人在外游历时所收之徒。掌门半信半疑,在目睹了他手持云舒真人的信物及他所施展的木灵术后,才承认了他祭神渊弟子的身份。这男子便是如今的鲁班真人。
据说他自小筋骨清奇、经脉异于常人,孩童的他被云舒真人发现为一个修仙的好苗子,曾想带回祭神渊,但苦于其爹娘不忍心儿子少小离家,无人送终,于是真人只好破格收其为关门弟子。如今才不过而立之年,他修为已突破月阶境界,成为凡间最年轻的月陵修仙者。要知道,修仙有五层境界,从低到高分别为灵台、星戒、月阶、辰渊和仙门,突破了仙门,下一世便可轮回成仙。数百年来,能在三十五岁前,修为突破月阶的修仙者,有记载的不过寥寥数十人而已。
人们不禁骇然,若是他从小投身祭神渊,就能弥补祭神渊近百年来无一少年英才而出的遗憾,重振祭神渊往日盖世神派之雄风。
那日之后,祭神渊上下头束白布,为遇难的鹰堂真人、云舒真人及一众弟子处理后事,哀悼不绝,沉重的氛围在门中弥漫了许久,久久不散。
而从这场大战中大难不死的弟子,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包括那个叫做许冀的弟子。他是鹰堂真人之徒,在奈何谷一战中受到严重内伤,五脏俱损。当时他被从尸堆里拖出来之时,仅仅一气尚存,差点就被弟子们放弃施救,是鲁班真人没有放弃他,将他带回下榻之处,亲自炼制丹药、熬煮药汤延续他的性命,可他依然瘫痪在床,无法行走,更别说继续修仙练道了。他不想活成为废人拖累同门,曾数次偷偷自尽,但都被鲁班真人和陪护的弟子及时发现救了回来。直到发现了那眼神泉,鲁班真人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取神泉之水为他服下,再加以许冀才得以脱胎换骨,获得重生。其余几个伤重弟子,皆得到神泉的救治而很快痊愈。
此后,这眼药泉便被祭神渊众人尊为神圣之泉。渐渐地,关于药泉的神奇功效,竟愈传愈离奇。譬如药泉之水可以增强灵力提升修为,可治百病,可解百毒,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可谓是越穿越玄乎,几乎将其形容为无所不能之灵水,引得弟子们对泉水趋之若鹜,还有其他慕名而来的修仙者及平民百姓,远道而来求取神泉之水,一度让神泉差点干涸断流,甚至为了抢夺浅浅的一洼泉水,不少修仙者大打出手,搅得满城风雨。
为了保护神泉,掌门下令在神泉周围修建庄园,并派轮流派弟子保护监守,守护神泉。这就激起了其他神派和修仙者的嫉妒和不满,似乎忘了神泉的所在之地为祭神渊的领地,竟以神泉为神明赐予凡域众派的借口,义正言辞地谴责祭神渊独霸神泉,以众神之名义,联手将祭神渊包围,试图围困其里面五百多名真人及弟子,以此要挟祭神渊交出神泉,为凡域众派共享之宝。
在掌门的“不许与外人起冲突”言辞命令下,所有弟子只能忍气吞声。许多血气方刚的弟子,特别是新弟子,刚修炼了几个雕虫小技的灵术,气不过那些“强盗”的蛮横无理,不顾掌门的命令,数次私自与门外监守的修仙者大打出手,有的还差点死于非命。只有少数见多识广的老弟子,深知掌门的用心良苦:如若主动与其起摩擦,就相当于着点燃了对外宣战的“导火索”,意味着凡域大部分的神派,都变成了祭神渊的敌手。即使祭神渊为凡域神派之首,也难以抵挡其他一众神派的联手围剿。
而作为神泉发现之人的鲁班,却没有出来讨说法,一时之间没了踪影。在祭神渊被围困半月之后,他终于现身,只费了口舌之力,便轻松解了被围困之险。原来,他这段时间,到处明察暗访,调查神泉的来历。他发现,神泉之水并不是来源于仙域!而凡域之水,断断不可能蕴含神力。想到无尽神域如今只有仙、凡、魔三域,鲁班便细思极恐起来。
果然,他在替所有弟子把脉后,发现他们体内的异样:经脉里竟然有魔气游走穿梭,灵力正慢慢被魔气反噬!答案呼之欲出。这根本不是什么神泉,而是魔泉啊!
在他的告诫下,那些包围祭神渊的修仙者根本不相信,只当是鲁班为了祭神渊独吞神泉而找的借口罢了。面对这些蛮不讲理的人,鲁班并未再言语,忽然一把紧抓一个刚才对他口出恶言的修仙者的领口,一手摁在他的天灵盖上。那厮以为鲁班欲对他动手,下意识反抗,其余修仙者大部分纷纷后退,祭出灵器,一脸戒备地望着鲁班,只有几个穿着与那厮相同的同门,欲扑上前救下他。
随后的一幕,他们皆傻了眼,缓缓放下所持灵器,神态各异:鲁班从那厮的头上,引渡出了一团黑雾。
“魔……魔气?”当中一人结结巴巴道,剑指那厮,一脸的不敢置信。
“原来你是魔派的奸细!”
“哼!你们魔派也想抢夺这神泉?笑话!”
大家倒戈相向,渐渐将被鲁班放开那厮围住,举起手中灵器,阳光下灵器反射出咄咄银光,照得那人脸色惨白如雪,哆哆嗦嗦后退,摇摆双手口中一个劲地否认。
“他不是魔派奸细。”此时,一阵幽幽的声音飘过,退居一旁的鲁班开口道,“你是否喝了不少神泉之水?”他朝已汗满额头的那厮问道。
“额……是,那又如何?”那厮强作镇定,其实双腿已开始发抖。
“诸位,眼见为实,这位仁兄体内的魔气,确是来自那所谓的‘神泉之水’!”
“你是何人?莫要在这危言耸听!我们也服用了神泉之水,根本没有什么魔气!”一个肚肥腰圆的惊雷鼎丈师蛮横道。
“神泉里所含魔气不多,但随着时间推移,一丝一缕于丹田深处汇阳穴积累,随着你们运气次数的增多,魔气渐渐由丹田渗入全身经脉,相当于慢性中毒。刚开始你们根本无从发觉,待到魔气渗体,你们就已然走火入魔了。”面对无数怀疑目光,鲁班不急不躁地解释。
“你是何人?凭什么我们要相信你!”众人皆被贪婪蒙蔽眼耳,无论鲁班说什么,他们几乎都听不进去。
“不信的话,你们试试运气至天枢、太乙、幽门、阴门看看咯。”鲁班无奈撇撇嘴。
众人半信半疑地照做,凝神运气,刹那间,每人一改此前的盛气凌人,脸上皆蒙上一层黑雾阴霾,纷纷捂胸喘气。人群沸腾起来,他们面面相觑,看到了他人脸色灰暗,才相信鲁班所言非虚,自己身体已然被魔气暗暗侵入蚕食,继而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
“高人,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请恕罪!老衲是惊雷鼎孤茗丈师,请问您的名号是?”适才那位出言不逊的惊雷鼎丈师走前一步双手抱拳,朝鲁班略带歉意地问道。
“祭神渊鲁班真人。”鲁班抱拳回礼,答道。
见有的修仙者在强行祛除魔气,鲁班制止道:“魔气已经缓慢侵入了你们五脏经脉,强行运气祛除,只会加速其在体内的蔓延,反噬灵力。”
有人不听劝,结果咳得满嘴猩红,一众皆焦急问如何是好。
“诸位无须担心,只需我开一付草药,服上个把月,体内魔气便会慢慢祛除。”
“什么草药如此神奇?还能祛除魔气?”众人好奇问道。
“待我回头让弟子将药方誊抄每人一份,诸位便可知晓。”鲁班故作神秘地回去开药方,领弟子将一众修仙者请进祭神渊等候。
自此以后,再也无人敢打神泉的主意,掌门忌于神泉有魔性,意欲毁了它。鲁班却想着,虽神泉含有魔气,却可用来救死扶伤,有药泉之用。因此,他恳请掌门将神泉交予他处置,并将庄园取名“玄归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