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祥:
此时我对你的思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重,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你我却已是远隔千山万水。我很无奈,也无力改变什么,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助感。家祥,我该怎么办?
真真是造化弄人,为何事情的发展总是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并且远远出乎我们的意料?
直到现在,我都有些恍惚,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做梦都不曾想过我会来到这样一个远离你的陌生所在!家祥,你知道我在哪里吗?我在山西偏关!据说我所在的这个村子叫奥子卯。我知道你得知这个情况后会大吃一惊,我也知道你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可是,这确确实实是事实!你也一定急切地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唉——家祥,这么残酷的事情,我也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去说:我的父亲将我以八十块现洋的价钱卖了!
读到这里,家祥,你一定愕然至极,你甚至懵了,但是,事已至此,请一定要冷静。
此刻,夜已深,万籁俱静,在这远离你的异乡的一隅,对你的思念满溢在胸口,从远离你的那一刻起,我便掉进了思念的深渊,无穷无尽,无法自拔。此刻,透过煤油灯摇曳的火焰,我多么希望能够看到你的脸。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到现在我都不愿意去回忆在归绥父亲将我卖给宋三的那一刻,当我骑上毛驴离开归绥远离你的时候,家祥,你一定能够明白我内心的绝望与痛楚是如何深重!一路上,我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也许我是一个天生苦命的人,在我十六年的生命里,苦痛总是多于甜蜜。但是从你第一次去五份子找我那天起,我开始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和幸福!也是从那时起,我以为我的苦难终于要结束了,对于未来——我与你共同的未来,我充满了希望!从那时起,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天也分外蓝,吹在脸上的风,仿佛都带有你的情义和味道,就连树上的小鸟,好像都在叽叽喳喳地诉说着这个世界的美好!
每次和你在一起,时间都过得出奇的快,以至于我都来不及好好体会你的温柔;而等待你的日子,时间又是那么难捱,真真是一日三秋啊!
家祥,我现在很后悔,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后悔没有将我对你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达。我以为还有机会,可是,谁曾想到,转眼即是天涯!我们今后的见面遥遥无期,甚至不知今生还是否能够再见。
此刻,在这远离你的异乡的夜里,我独自咀嚼着对你的思念,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你的模样,回忆你的头发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还有紧握过我的手的你的温暖的手。家祥,都说有情人息息相通,此刻,我这样思念你,你可能感知?
家祥,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和你今后的命运将会如何,我还能见到你吗?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好吗?我还能见到你吗?家祥,没有你的我,还是我吗?
写到这里,张栓女早已是泪流满面,实在写不下去了,于是她放下笔,趴在桌子上,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一炷香的功夫,她渐渐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泪,抬起头。她再一次拿起笔,她发现,眼前有些不一样。右眼一片模糊,别说看字,就是看灯,她都看不见了!她十分惊恐,捂住左眼,她发现,右眼确实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心中一阵悲哀,屋漏偏逢连阴雨,真是祸不单行啊,她的右眼,由于连日来以泪洗面,居然哭瞎了!她懵了,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还年轻,她才十六岁,难道从今往后她只能用一只眼去面对这苦难的人生吗?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良久,她渐渐平静了下来,拿起笔,继续写信。
家祥,我的右眼看不见了,兴许是哭瞎了。以前常听人们说“小心哭瞎你的眼!”那时以为只是一句危言耸听的话,或者是玩笑,如今,这事却真实地发生在我身上了!
不过,家祥,不用担心我,债多不愁,虱子多不痒,我的苦难已经够多,难道还怕再多一个吗?何况,命运还给我留了一只眼睛,我要保护好这唯一的一只眼睛,日后若我能再见到你,我还要用剩下的这只眼睛好好看你呢!
他们将我买来,是要给这家人的四儿子做媳妇,现在看来,这家人还比较和气,或者这只是表面。但是家祥,我不会同意的,你放心!我死活都是你的人。
这些天,你过得怎样?等不到我,是不是心急如焚?盘缠没有了吧?快回家去吧,你的父母一定很着急,他们肯定急切地盼望你回家。
家祥,照顾好自己,我的心永远属于你!
栓女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夜于山西
张栓女将信折好,放在一边。
一只眼睛,很不舒服,但是她想,慢慢终究会适应的。
信该寄给谁呢?她想。对了,粉花!粉花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可靠、识字,而且,她的未婚夫宋来喜碰巧还在杜家祥家里干活。决定了之后,张栓女心里还有些许激动,她颤抖着双手,在信的背面写下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址。
她又转念一想,万一杜家祥还没回去仍在归绥呢,他岂不是收不到信?她灵机一动,想到了孙月梅——那个干活麻利又心肠好的饭馆老板娘!是的,可以再给她寄封短信,万一杜家祥还在归绥,可以麻烦她将自己的情况告知杜家祥!
写完之后,她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想象着杜家祥看到信的情景。
夜已深,张栓女仍然毫无睡意。外面几间屋子传来的鼾声偶尔送到她耳中,这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鼾声,回响在这异乡的夜里,犹如思乡曲一般,令她心中的思念泛滥成灾。
她铺开纸,继续写信,给母亲,给刘粉花。她惦记的人里面,已经没有了张二牛!
妈妈:
当她只写下了这两个字时,泪水就再一次模糊了双眼,她无法继续写下去。“妈妈”,多么熟悉多么温暖的字眼,也是再平常不过的称谓,可又是如此神奇和伟大!守着妈似乎是天经地义,可在栓女这里,这样平常的事情却变得奢侈并已然成为回忆,有妈却不能相守,甚至都不知还能否再见面。
她趴在桌子上,又要准备好好哭一场,但她想到了自己的眼睛。已经哭瞎了一只,难道还要再哭瞎另一只?于是她抬起头,用力将眼泪忍了回去,擦干眼睛,她几乎听到了泪水“汩汩”倒流进心里的声音,她的心撕裂般疼痛。
您做梦都不会想到,时隔几个月,我也沦为和您一样的命运!
妈,您先不要激动,不要难过,首先,我现在很安全,我很好,您无需担心。除了心中无限的思念,我别无它恙!
妈,我现在离您很远,远到再也感受不到您的气息,再也难以与您相见!我被我大以八十块现洋的价钱卖到了山西。这家人在山西省偏关县奥子卯村,我现在就在这里,今天刚到。
这家人兄弟五个,姓宋,宋三从我大手里买下我,据说给宋四做媳妇,我肯定不会同意。这家人看着是正经人家,人都比较友善,所以妈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以后会怎样,我也不知道,前路未知。但是妈妈真的不用担心我,我都十六了,能照顾好自己了。
妈妈,您最近怎样?家里的活多不多?不要累着,多休息,注意身体。
您想联系我,可以通过粉花,她识字。
妈妈,我很想你,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去归绥之前没有去看你。我大和我说他带我去归绥看望一个远房表姑,说她病重,我当时就有点奇怪,从没听说过归绥有亲戚,但我也没有怀疑过,以为真是去看亲戚,想着去看看就回来了,时间又紧,就没去看你,因为我大和我说的时候,已经决定第二天就动身了。
妈妈,你说我大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洋烟真的能将人变成鬼吗?一方面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方面又是由他造成的我和您这样的命运,我不知该痛恨还是该悲伤。
唉,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何用。妈,多保重身体吧。方便时我再给您写信。
栓女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夜于山西
张栓女又给刘粉花写完一封信之后,天已微明。她突然觉得异常疲惫,疲惫到似乎已没有力气悲伤。她和衣躺下,有点冷,拉了被子盖在身上。此刻,她什么都不去想了,她没有力气去想,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立刻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