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张栓女听到有人敲门,她没理,继续睡,她很累很困,她都一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她要好好睡一觉。敲门声还是响个不停,并且越来越急促。张栓女想爬起来去开门,可睡魔似乎将她紧紧捆绑在炕上,她动弹不了,眼皮也好似压了千斤的重量,想睁却怎么都睁不开。
正在这时,敲门声戛然而止,栓女听到了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栓女不想管,她很困,此刻她只想睡觉。来人轻轻走到她头边,坐了下来。
栓女闻到了一股特有的香味,这香味如此熟悉,她使劲想,试图想起曾经在哪里闻到过。有一会儿,似乎马上要想起来,但终究还是没想起来。于是她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不要紧,眼前的人,令她惊得差点叫了出来,来人居然是杜家祥!
“家祥,怎么是你?!”栓女想坐起来,可她还是困,杜家祥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起来,她动弹不得。
她就这么躺着,看着他,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终于又见到了他!他这些天过得好不好,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他是怎么来的,张栓女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此刻却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
杜家祥也看着栓女。他瘦了,头发有些乱,长衫也破了个洞,但眼神还是那样有力,能够穿过栓女的眼睛,直达她的心田。杜家祥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见两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你别哭,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请你带我走!”
“我不能带你走,你已经是别人的媳妇了。”眼泪又一次从杜家祥的眼里流了出来。
“不!”栓女急了,她大声喊道,“你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眼泪从栓女的眼里汩汩地流了下来。
“不行,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杜家祥边说,边摇头,一丝绝望从他的眼里闪过,他站起了身。
一股寒流突然传遍张栓女的全身,她打了个寒战,霎时,强烈的恐惧像潮水般袭来。她挣扎着起身,想拉住杜家祥的衣角。
“不,请一定要带我走。”
此时,杜家祥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回过头,再一次注视着栓女,他的眼里究竟是留恋、哀伤、绝望还是痛楚,张栓女也分辨不出,她恐惧到了极点。
“我们——下辈子再见了!”说完,杜家祥回转头,迅速走出门,消失在张栓女的视线之外。
“不!不!你不要离开我,说好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张栓女哭着,起身下地,去追杜家祥,可脚下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她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她擦去了挂在脸上的泪水,睁开眼,天还没有黑,兴许是适应了黑暗,屋里比睡前刚进来时居然亮堂了一些。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外面房间听起来人很多,中间夹杂着小孩的嬉闹声。
她继续躺着,想着那个梦,想着杜家祥。这个梦虽然残酷,但难道不正是张栓女与杜家祥注定的结局吗?她已远在千里之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能奈命运如何?杜家祥又能奈命运如何!他对栓女情深意切,他不是不努力不是没付出,为了她,不惜离家出走并且逃婚,可他最终还是离理想越来越远!杜家祥又情何以堪!
栓女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最近,她整日以泪洗面,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不流泪,她觉得她没法活下去,似乎伴着眼泪,她才能远离现实,与过去亲近。
她用心仔细去回忆杜家祥,回忆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从二份子交流会街上两人四目相对、戏园子第一次正面接触,到后来五份子大柳树下相会,最后归绥小客栈里最后一别,杜家祥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都清晰地印在张栓女脑海里。她是真的爱他,如果可以,她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可是,为何她的一片痴心却没有换来完美的结局?造化弄人,为何有情人最终却只能是劳燕分飞?
张栓女努力睁大眼,看向门口,看向刚才梦中杜家祥消失的地方,她幻想着,他会不会再一次进来。
门果然开了!
进来的却是刘杏儿。
张栓女迅速将眼泪擦去,坐起身。
“女子,睡着一阵儿没?”
“睡着了。”
“那好!那好!睡上一阵儿就没那么乏了。出来吃饭哇,饭熟了。”
张栓女没有食欲,但出于礼貌,她还是跟着刘杏儿来到了外间。
哇!人也太多了吧,足足有二十口人,或坐或站,挤在这不大的屋子里,几个小孩,在大人腿间开心地来回钻,叫着笑着。栓女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从黑暗的屋子里出来,她一时难以适应明亮,她眯了眯眼睛,她发现右眼看不清楚了,她想着也许是睡觉压的,就没有在意。
“这是内蒙来的女子,叫张栓女。”刘杏儿向众人介绍道。
众人的眼睛都齐刷刷望向张栓女,小孩也停止了嬉闹,靠着大人的腿,怯生生望着她。
一屋子人,没有一个外人,全是宋连云和刘杏儿的子嗣及其妻儿,刘杏儿一一为栓女做了介绍。奥子卯的女人们,较五份子的女人,皮肤更细嫩一些,发型就像由同一个发型师设计的一样,包括刘杏儿,统一都是脑后高高一个发髻,高到都快到头顶了,上衣都没有衣领。这样的发型这样的衣服,显得女人们脖子又细又长。
炕上放着一个大案板,案板上放着一片一片圆形的正在等待下油锅的素糕,锅里正在噼里啪啦炸着,炕头已经有半盆炸好的金黄的油炸糕。女人们都在忙碌着,男人们坐在炕上,劳动了一天,等待着女人端上热乎的饭菜。
众人招呼栓女坐下,三嫂端了一碗糕放在栓女面前,又端来一碗稀饭,颜色比栓女自己家的小米稀饭要白一些。
“吃哇,饿了哇?”
栓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路上宋三多次提起她,栓女多少了解了一些她的情况。
奥子卯的黄米好,栓女是知道的,只是眼前这黄橙橙的糕,却丝毫勾不起栓女的食欲,她端起了稀饭。喝了一口,她差点吐出来,这是稀饭吗?怎么这么酸啊!她强忍着喝完一碗。日后她才知道,这是当地的特色——酸稀饭。
这顿饭,算是给张栓女接风,后来,席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谈,有张栓女这样一个陌生人在场,大家也没有不自在,也许潜意识里,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外人。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下,张栓女也渐渐少了尴尬,慢慢放松下来。
宋家五兄弟,性格各异,宋四言语最少,他只是默默吃饭,很少发言,也许是因为她的准媳妇在场,他有些放不开。他也不大好意思多看栓女,只是偶尔偷瞄一眼,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清秀女子,他心里是喜欢的,只是她的瘦弱和憔悴,让他心疼。
大家吃了很久,后来,孩子们都困了,他们各自在炕上找了个地方,或者在角落,或者在炕头,蜷缩在那里就睡着了。这顿饭,一直吃到掌灯时分才散场。
宋氏家的窑洞,一共五个房间,连成一串,最外面叫堂屋,再里面的叫二里头,再往里的叫三里头,然后四里头,最里面一间叫紧里头。宋连云和刘杏儿住堂屋,奶奶住二里头——敢情栓女刚才睡的是奶奶的炕——宋三和王灵凤住三里头,宋四住四里头,紧里头空着,晚饭后,几个媳妇齐心协力,只一会儿工夫,就收拾得干干净净,成为了栓女的房间。
这样的话,栓女出出进进,需路过所有的房间!
老大一家和宋二一家,还有单身的宋五,住在旁边的一串窑洞,也是五间。
这是一个热闹的大家庭,二十几口人一起过大日子,这在过惯了小日子的张栓女眼里,是新鲜的。男人们负责外面的劳动,婆婆刘杏儿领导着三个媳妇操持家务,饭是媳妇们轮流做,轮到了就做一天,全家二十几口人的饭,也绝不是一般的工作量!每顿饭放多少米,粥是稀是稠,都要刘杏儿考量斟酌后拍板,她要根据家里的粮食来安排伙食,稀了大家体力跟不上;稠了又担心撑不到下一年秋天。承担起这样一个大家庭的日常运作,也需要一定的能力。
想必第二天该王灵凤当班做饭,刘杏儿给她布置好第二天的早饭后,就准备休息了,众人随后渐渐散去,张栓女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紧里头虽出入要经过所有的房间,有一些不便,但是也有它的好处:不被打扰、清净。关上房门,张栓女的身心终于放松了下来,但是她发现,她的右眼还是没有丝毫好转。她躺在炕上,在这异乡的黑夜,没有一点睡意。杜家祥、母亲、刘粉花,他们一个一个从心里跳了出来,排着队,等待着她轮番想念。她的手伸进胸前的衣服口袋里,杜家祥写给他的唯一一封信,还好好地躺在这里,信紧贴着她的胸口,带有着她的体温。她的手摩挲着信,心中似乎有了些力量。
她坐了起来,桌子上书很多,想必是宋四的,也有笔墨纸砚。她定了定神,铺开纸拿起笔,开始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