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这个夏天过得很快,结束的时候也像个任性的小孩不打一声招呼,还没感受到落叶纷飞的秋节,冬天便到了。
我喜欢冬天,因为白昼短暂而黑夜漫长,让人可以有好多时间来尽享黑夜的浪漫,然而,我却恨透了这个的冬天。
整个夏季过度到这个冬季的时间里家里都像个常常开战的战场,是硝烟弥漫的。每每回到家,都会听见父母关上门的房间里传来阵阵争吵,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高昂,像一个在时时朝着战场上发火的炮弹。
父亲很多时候是沉默的,却也会在炮弹炸到他的时候用更大的声音反抗。
我常常关上房门躲在房间里弯着身子用耳朵贴着房门,试图听清他们在吵什么,也常常因为听不清外面的声音而后干脆带上耳机将自己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后来争吵越来越多了,我便开始逃了。
从体验馆辞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上班,除了整日在家上网看电影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等枭的电话。家庭战争爆发后我索性像每日上班一样准时地直接去枭那儿报道躲战争,有时甚至躲到晚上很晚才回家,洗漱完便睡觉,从来不在客厅里多留半刻。
枭宿舍里白天很少有人,张明基本整日都在店里,182换了个工作只有周末才会在家。
宿舍没人的时候我总把枭的房间开着拉开窗帘盘腿坐在枭的床上玩电脑。屁股下垫的是枭每天盖的棉被,每次回来看见我坐在他的被子上枭总会邹着眉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刚开始还会苦口婆心说下次别坐被子上,时间久了连说都不说了,因为只要他一说我就会反驳一句,没办法,被子暖和嘛,坐着舒服,语气是带着撒娇的。
枭对我的撒娇从来都是很买账的。
一日,爸妈轮流打电话让我回家吃饭,教训我成了野猫白天到处跑到了晚上才知道落家,我耳朵里听着心里在想,我连晚上都不想回呢。再三推脱后知道逃不掉,给枭发了个消息便拖着那双笨重的粉色厚底卡通棉拖鞋下了楼。
小区门口总是停着一列人力三轮车,三轮车车夫像排队似得整整齐齐列在门口的入口处,只要一有人迈出小区门口的白红色栏杆,一群车夫便蜂拥而上,架势像在菜市场抢购特价白菜的悠闲大妈。
三轮车说是人力的,每辆车咕噜下都不按规定安上了一个大辐电瓶,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像女人的例假规律,小区门口总是空空如也,一看便知是车管局检查查处违规改造的非机动车的时间。
车子驶出小区门口的时候趴在方向盘上按了好几声喇叭,挡在门口出口处的几个新来的三轮车车夫才心不甘情不愿挪出了空位。
到家的时间不长,一踩油门,十分钟。
客厅里的气氛堪比上坟时亲人吊念环节,空气中仿佛有重重的尘埃落下。对面沙发上坐着爸妈两个人,只低着头夹盘子里的菜不说话,茶几上放着简单的两个素炒,偌大的客厅里只能听见碗筷声和三人咀嚼食物的声音,没有开电视。
大战前的家总是宁静得可怕。
我赶紧端起加了些水的饭碗,就着白开水猛地往胃里灌,姿势就像在喝下一秒会被人抢去的鸡汤。
五分钟后。
妈妈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我站在房间门口没有吭声,爸爸坐在客厅沙发上按着遥控板,屏幕上开始不停地跳台,一会儿是体育频道激昂有力的解说声,一会儿是新闻里板着脸字正腔圆的播音调,我听着电视上频繁换台发出的奇怪的声音邹着眉却不敢抢过遥控板反抗。
“你走吧,别呆在这个家了。”
这句话是我对妈妈说的,下一秒她从沙发上起来转过身。
卧室的门半开着,里面隐隐约约看见妈妈急促的身影和噼里啪啦开关衣柜门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没有吭声的爸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往自己的房间逃,逃到房间门口的时候爸爸按了遥控器开了电视,我转过身停在了房门口,用刚好对着的视线看着正在整理行李的妈妈。
住了十多年的家,整理起来却不到1小时。整整1个小时,我只呆呆地站着,爸爸只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进屏幕里。
属于我和爸爸的默契是,我们都没有开口挽留。
我看见妈妈将大包小包的行李跨在她瘦弱矮小的肩上和手臂上出了门,转过头的瞬间,一列长长的泪痕挂在脸上,泪痕的源头是一双又红又肿的眼。
心,像被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狠狠地抽着,无止境。
“妈···”哽在喉咙的话像被卡上了一根刺,无论如何使劲都发不出声音,心脏开始狂乱的没有节奏地乱跳,我想象着自己突然冲上去拉住她手上的包裹跪在地上哭着叫,妈,对不起,别走了,可脚下的步子却迟迟不肯移动,仿佛用千斤重石压在地上般。我只能站着,定定地站着。
我要是跑上前去拉住她她一定会留下来的对不对?!
不!不!我不要留,我不要这样的妈妈,我不要这个硝烟弥漫的家!
“嘭”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如巨雷般震响我的耳朵,我惊愕地抬头,门前那个身影已经离开,连同她身影一起消失的还有她整理了一个小时背着提着的大小包行李和抱在胸前我绣了好几个夜晚的十字绣,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老妈,身体健康。
妈妈走了。
爸爸始终没有抬过头,眼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依旧把头放得低低的,低的快要贴进茶几,我都在怀疑这个高度能不能看见茶几对面的电视屏幕。
这场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家庭战争终于结束,我的第一次参战就让这场战争画上了句点。
转过身,我没敢让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看见我眼眶里包的满满的泪,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整个身体靠着房门慢慢地往下缩,像一瞬间被人抽去了骨头。终于,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开闸的洪流往外涌,大滴大滴地落在手臂上。怕被一门之隔沙发上的爸爸听见,于是拿起被眼泪洗过的手捂住嘴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妈妈走后的家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扮演着好女儿的角色,在家乖乖等着爸爸收车归家,然后端上热饭热菜。
我的厨艺是家里公认的最不靠谱的,不是盐放多了就是吃着像吃没有放盐的白水菜,起初还在网上搜各种教家常菜的帖子将帖子记下来按着步骤一步步来,可结果并不理想,最后索性每次就只用电饭煲蒸好饭,再用蒸饭的十多分钟时间出去买熟食,一顿饭就算好了。
无论是盐放多了的菜还是像白水菜一样没有味道的东西,爸爸吃的都很香,甚至没有多余的一饭菜不好吃的怨言,每次端着饭碗吃着盘子里有的让自己都难以下咽的菜时再抬起头看爸爸,表情一如既往地淡然,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屏幕上的片段露出祥和的笑。
客厅里像个从未发生过战争的地方,只留下父女俩吃饭时和谐的画面和电视里激昂的抗剧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