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不久,我在离家不远的学校后门找了个工作,至此,我和枭见面的日子更加屈指可数了。
我的工作地点是在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商铺里,那是一家私营的驾校报名点,里面简单的一个办公桌,一台电脑,背景是贴着几个红色大字的白墙壁,如果不是白墙壁上的几个大字和商铺外的喷绘广告,咋一看都像个单人办公室。
驾校报名点的工作是枯燥且孤单的,唯一的同事在我上班的第三天离职了,后来才知道这位同事原本就是要走的,只等着我这位新来的同事入驻,而后交接完工作便走。
前同事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大姐,在不知道她的年龄之前我在心底一直这么称呼她,只是在嘴上省略了一个大字。她穿着一件红色呢绒外套,拉链拉开的部分露出里面的咖啡色高领毛衣,蓝色牛仔裤被大腿上的肉绷得紧紧的,脚下是一双加绒的黑色短靴。
其实也没什么好交接的,她只用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告诉我关于驾校报名的费用、提成和场地,却用了余下三天的时间告诉我隔壁那个开内衣店的女的怎么怎么讨人厌,又怎么怎么欺负她。
前同事确实长了一张受欺负的脸,戴着一个很厚镜片的眼镜,镜下凸起的眼睛像瞪起的金鱼眼,脸盘很大,笑起来露出不平的两排牙齿,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绵绵的,像感冒了嗓子不舒服的病人。
我笑,问她,她怎么讨厌了,又怎么欺负你了。
前同事推推眼镜,撇着嘴,露出一副委屈得很的表情说,她每天要去接孩子,一去接孩子就让我帮她看铺子,刚开始还请个学生妹帮她,后来因为我常常帮她看铺子索性连学生妹也不请了,有时接了孩子还去超市逛一趟,弄得我六点钟下了班还不能回家还得帮她守铺子。
你可以不帮她呀!我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办公电脑旁,声音很大丝毫没有顾虑到会被只有一墙之隔的内衣店老板娘听到,好像还生怕她听不见似的。
前同事低着头,眼睛透过眼镜看着紧闭的双膝盖,好像膝盖上有什么东西一样,而后用唯唯诺诺的声音道,这样不好,毕竟大家还是邻居嘛。
前同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也跟着低下头,一种‘我竟无言以对’的压迫感即逝,脑子里出现了一句古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觉得用在她身上再适合不过了。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前同事一直在跟我重复隔壁内衣店老板娘的自私、抠门等黑历史,我只静静地听着再也不发表任何意见,终于在最后一天,她说她要走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是惊讶的,下一秒便像刚刚脱离了金箍棒的孙悟空般心里一阵欢喜,下意识里想的是终于不用再听唐僧的诵经了,毕竟才接触两三天,关系还没好到会因为她离开而难过或者抱头痛哭什么的。
前同事只比我大五岁,这是她走之前最让我始料未及的一件事,我甚至都准备好开口问她孩子读几年纪了,被她一句‘家里人整天都在催婚,连男朋友都不知道在哪儿还催’活生生将话咽回了肚子里。长得着急的我见过,却没见过和真实年龄差距这么大的。
报名点虽配有整齐的办公桌和电脑,却是没有网络的。前同事走后,我每天除了在电脑上看那些本地下载的电视剧及小说外,便是和隔壁的内衣店老板娘聊天,从家常到她孩子的成长什么话题都有。
内衣店老板娘长得很胖,个子不高,笑起来像一朵花似的摊开,一点也不显老气,每次遇到买东西的学生缠着她讲价的时候,总邹着眉露出一副很委屈的摸样说,真的不敢卖妹妹,你看质量,这么好质量这个价格上哪儿去买···语气温柔而虔诚,让人听了感觉已是让老板娘亏本的价格买到的内衣。
老板娘的老公和儿子基本在下午的时候才会出现。先是老板娘骑着电瓶车去接那个读一年级的儿子,儿子回来后不久她老公便开着车出现了,说是在哪个公司上班的上班族。那段时间因为前同事离开的原因,老板娘去接她儿子的时候总让她母亲过来帮她看铺子,或许是因为不熟的关系也没好意思麻烦我。
老板娘的儿子被接到铺面上的第一件事便是被赶到铺面旁边的砚台上端个小板凳小方桌伏在上面做作业。常常看到老板娘蹲在他儿子身边望着那低头的小脑袋,眼睛都快盯到本子上的方格子里去。白色的校服衣领已经脏的换了个颜色,红领巾从衣领处扫下去,在小方桌上来来回回像个扫帚。
每每看见老板娘接儿子回来,我便识趣地躲到办公桌前继续看我的电视剧,把声音调到最小,为了不影响他学习写作业。偶尔抬头,透过并不大的显示屏看见显示屏外一大一小脑袋做完作业后站在门口背书的场景,老板娘站在他儿子旁边,阴着张脸,儿子背出口的文章只要一结巴,一个尺子便打在他瘦小的手掌上,伴着一声响亮的碰撞声。
我总是假装看不见,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浓浓的悲凉感。
就是在这样一个每天闲暇时光无限的驾校报名点,我用了一周的时间看完了整部甄嬛传,看到起身的时候抬头有望见了星星的感觉,那几日眼睛没瞎,真的算个奇迹。
一周后,也许是熟悉了的关系老板娘开始拜托我帮她照看铺面,有了前同事的衷心建议,我虽然点头欣然答应却不忘向她补充,我下班了就要回家哦,你得快点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是挂着满满笑意并且语气无比真诚的。
枭来过报名点一次,提着一大袋零食来的,当然,这是我死缠烂打的结果,因为枭是从来不主动给我买吃的,并且每每见我敞开肚子吃零食时总会语重心长劝我少吃点,口气像个历经沧桑却脸上却写着‘拿她没办法的’的长辈。
我去隔壁内衣店给枭借了个小板凳,枭坐着小板凳在没有网络也不能用手机wifi的地方只得眼巴巴陪我看电视,电视剧的一集刚从开始演到结尾,枭就坐不住了,屁股下的板凳上像钉了几颗钉子,站起来左走一下右转一下,终于问我,可不可以回去了。
报名点离家很近,几百米的距离,怕被常常散步都会散到报名点来的奶奶和爸爸看见枭,便欣然点头,嘴里还不忘叮嘱枭下次来的时候别忘了再带点好吃的。
在报名点上班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世界里只有爸爸,没有妈妈的日子似乎不用适应便能习惯,我依旧正常上班,下班,周末的时候窝在家里替爸爸做饭,也不去找枭了,也不像个野小孩似的到处跑了,由着日子就这么一成不变地划过。
半个月后的一天,只是推开家门便能感觉到客厅的异样。一股陌生又浓烈的廉价香水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客厅,让我刚踏进客厅就张开五指捂住了鼻子。
爸爸的房间门是开着的,里面叠着整齐的蓝色碎花被子,那是妈妈离开前不久和他在学校后门的日用品店买的。我奇怪着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爸居然会叠被子,而后走进房间.
床头柜上放着几个裂纹手包,我皱着眉顺势拉开床头柜旁的衣柜,里面密密麻麻挂着女人的裙子,大衣,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却在手指一件件翻过衣架上陌生大衣的时候收起笑意,那是一排很花哨的衣物,而衣物的主人不是妈妈。
放着整齐蓝色碎花被子的大床前方是一个梳妆台,远远就望见一排瓶瓶罐罐处在梳妆镜前。我踌蹴地走过去,指尖像走路似的从每个装着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中走过。化妆瓶旁放着各种常用的化妆工具,眼影棒,棉签,眉刷。眼睛一触到夹着眼影棒的眼影盒,里面红红绿绿的颜色让我有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只是浅浅的,却很清晰。
梳妆台上的储物柜上以前放着妈妈的首饰盒,自从妈妈走后便一直空在那里,今天却不知被谁放上一张照片。
莫名的心跳,凑近,我终于看见了这些衣物和化妆品的主人。一个涂着鲜红嘴唇,化着妖艳眼妆的女人。照片上的女人咧开嘴笑得很夸张,僵硬的表情极不自然地显现在那张小巧的脸上,眼角厚厚的皱纹暴露了她不小的年龄。
几乎是毫无预兆的,就在妈妈走后的半个月,家里突然住进一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
小时候常常在画着简笔画标着拼音的小人书上看白雪公主的故事,当看到白雪公主的母亲死后白雪公主被后妈毒害追杀的时候我总是捂着嘴巴一副很夸张的表情想,还好我没有后妈,然而就在那一天我有了一个被我称作‘陈阿姨’的‘后妈’。
情节和许多故事书上的一样,‘后妈’刚开始的时候是很温柔的,可戴着面具的脸总会揭下来透透气。
一个星期后,我离开了家。将衣服裤子鞋裹在厚厚的棉被里,栓做一团抱在胸前,大滴大滴的泪落在胸前的棉被上,很快渲染开来,像晾在衣架上背对着太阳没有被晒干的一大块。几乎是仓皇而逃。
我抱着我的‘行李’给枭打电话,然后枭收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