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夏日正午的太阳像碾碎的小米椒一般火辣。从魏叔处出来到马路对面的体验馆,仅两分钟几百米的路,身体却在艳阳下被毒辣的温度烤得直冒汗。一推门,像夏日里突然递过来咬上一口的冰棍,一阵凉爽。
“还是高科技好。”进了空调盒子,枭甩了甩额前少许的刘海,等我和张明进去了这才推上门。
我没有答话,直直地朝里面走。屁股还没碰到南瓜沙发,腰部便扭曲着停在弯曲处动弹不得,身体里一股凉意像空调风机般弥散开来。
无力。我使劲全身力气摇了摇脑袋,试图让它清醒点,腹部却像受了惊吓抽筋般阵阵生疼。突然间,这种疼痛是熟悉的。
“丹姐。”额头开始冒汗。我拖着疼得快虚脱的身子朝收银台旁的贴膜处走去,丹丹正弯着腰替顾客清洗屏幕。
“怎么了。”丹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右手顺势将洗好的屏幕递给顾客,一见脸色发白的我,深色立马变了样,“你怎么了。”有些着急。
我靠近她,朝她做了个过来的手势身体却往她耳边倾,“卫生棉。”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却是因为无力并非怕被人听见。
丹丹的脸立刻松了下来,像一个绷紧的铉突然被剪断,眼睛在看我,手里却在摸索着刚刚清洗完屏幕的工具,愣了半秒,“没有,我大姨妈还没来。”
“不是一向很准?”我邹着眉,依旧强忍着体内的疼痛。
“这个月推迟了吧。”说这句话的时候,丹丹的眼睛像个没有内容的小孩,只愣愣地盯着玻璃盒子外的人流。
“你带了吗?”实在不愿跑小卖部,毕竟从店里到小卖部再到厕所有一段距离,于是不死心问旁边收银台正在对账的邓亚,我们店内最后一名女性,“卫生巾。”声音不小。
一瞬间,站成一排乐此不疲玩儿着英雄杀的几个男生张明、182、枭像约好了一般,眼睛齐刷刷放在我身上,连同里面复杂的内容。我瞪着两只卫生球,一副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那几天的架势将他们齐刷刷瞪了回去,低头的时候,三人依旧站成一排,眼睛快要落进屏幕里去,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听到。
“没有。”邓亚继续敲着键盘,头也没抬。
“这年头女人出门都不带面包的吗。”当然这其中也包括我。我喃喃道,而后捂着小腹弯下腰往抽屉下方的柜子里拿出背包,抽了一张绿色银子,便头也不回往小卖部方向走,出门前附上一句,“买个东西。”一群人默契地做着自己的事头也不抬,仿佛耳朵聋着。
上完厕所回来已是十五分钟后,丹丹将我拉到一旁,紧张兮兮的,而缘由正好是上厕所钱的卫生巾。丹丹说,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来月经了。
我按了按手机屏幕,看到一个未接来电,笑着,“恭喜呀,你要当妈妈了。”
“乱讲。”丹丹作势打着我,眉头却拧成一股麻绳。
下午,丹丹缠着我要我帮她买个东西,我借着肚子痛不想跑的理由回绝了她,之后,她穿着蓝色工作服,在离体验馆不远的药店买了一盒验孕棒。
丹丹怀孕了,我成了乌鸦嘴。
孩子的爸爸是丹丹的男朋友阿飞。阿飞是个很随和的人,这是见他两次后对他的评价。一次是在丹丹应聘后在马路对面的一辆轿车副驾驶上看到他,另一次是丹丹下班阿飞来接她的时候。
穿的很阳光,有些微胖,个子不高,丹丹挽着手走在他旁边的时候两人明显是一条平行线,只是暖暖的笑着,露出两个女孩子脸上才会出现的甜甜的小酒窝。没有多余的话,站在水晶音响前翻着演示机上的软件,只等丹丹过来挽着他。
说起来阿飞也算半个同行。我们是体验馆,他是营业厅店长。通俗一点的解释,都是卖数码产品的,我们有的产品他们店都有,我们没有的他们店也有。正是因为这点,丹丹刚来的几****和邓亚对她甚至是抱着一丝敌意的,以为她是他男友派来的间谍,来窥探我们店面情况及价格的,相处下来,丹丹的确是一个性格极好的人,也就自然忘却了这层关系。
丹丹和阿飞的故事,虽说没有电影里蹉跎的情节,却也不失浪漫的小戏份。丹丹跟我讲起阿飞的时候,眼睛里放着光,侧着身子仰起头,连嘴角都是上扬的。我只默默的当一名听众,不鼓掌,脑子里像漫画般浮现出两人的影子,又像电影画面闪过。
丹丹算不上一个美人,但长得清秀。瓜子脸,小身材,额头永远一副刘海,扎着一头马尾巴辫子,一走路,辫子像裙摆皱褶似的吹起来,一笑,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线,表情夸张。认识她之前她不会化妆,认识她之后她依旧不施粉黛。
她说起阿飞的第一句话是,阿飞是她的初恋。
初识阿飞的时候她高中毕业,并非没有考上大学而是没去考,只是一句不想读了便任由自己的性子匆匆入了社会,在这个小城市她所在的城镇上卖着手机,打着她人生中的第一份工。阿飞,正是她所在手机卖场另一家店的员工。
初见时,男无感,女无意,只因丹丹常去店里麻烦人,调货维修,一来二去,二人便熟了。不知不觉中男孩看上了这个平日里爱捂着嘴大笑的女孩,不说。直到丹丹离职前,阿飞才告了白。结果毫无悬念,丹丹拒绝了,理由是,‘他太矮了,跟我一样高’。当然,这个理由丹丹当时没有让他知道。
辞职后,丹丹像所有叛逆期想逃离父母的****一样,找了个离家远的工作,做宽带,地点是在大CD。她说,她至今不能忘记自己每天抱着大伞和桌椅在炎热的夏天站在各个不同的小区门口摆点发传单的日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当30°的高温烤在她稚嫩的皮肤上,她觉得自己快焦了。
几个月后丹丹被调了部门,调到了宽带前台做接待,工资不高,但工作时间稳定安逸。每日按时上班,下班,吃饭,回出租房,睡觉。她就在两点一线中徘徊,连吃饭也在两点一线的路上。陌生的地方没有多余的朋友,多余的活动,甚至多余的消遣。每月两千多,除去生活和房租,一年下来,存了五千块。
我笑,“那你怎么活过来的,还不憋死啊。”
“看电视啊。”丹丹也笑,依旧仰着头。
“看一整年。”我向她竖起大拇指,厉害。
从CD回家后不久,丹丹又遇到了阿飞。依旧是一年前的模样,也干着一年前同样的工作,只是被调去了我们这个小城市中心的营业厅当店长,在营业厅附近租了个旧小区套房,两室一厅。对于阿飞的告白,这一次丹丹没有摇头。
他们去了游乐园,有段短暂的异地恋,最后终于在一个星星很多的深夜拥有了彼此。
丹丹是处女,只是那一夜没有鲜红的血打湿床单,而阿飞也无理由地相信了她。
不久,丹丹搬去了阿飞租的旧小区楼,过上了贤妻良母的生活。学做饭,学烧菜,学收拾家里,然后弄好一桌子美味在家乖乖等着下班归来的阿飞。直到半个月前,她出现在体验店门口,说,“我是来应聘的。”
特别喜欢一句话,孤独是生命的常态。我常在想,一年前丹丹因为阿飞个子的原因没有丝毫余地地回绝了他,一年后怎么又毫不费力地点头了呢。想问这与她在CD那些孤独的日子有没有关联,忍住了,不好意思问出口。
下午,丹丹下了个早班,在人手不齐的状态下,这应该解释为,‘孕妇特权’。阿飞来接她的时候只站在门口笑,穿着一件白色短T,露出两排干净的牙齿。丹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明明迈着轻盈的步伐,在我眼里却像个小心翼翼受保护的国家特级动物,脚下的每一步,好似千斤重铅般沉重。
“可得扶好咯。”我左手扶了丹丹一把,替她推开玻璃门,而阿飞,正好站在玻璃门那头,我继续玩笑,“小心啊!”说话的时候嘴裂开了笑。
“哪有这么脆弱。”丹丹瘦小的身子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笑意盈盈低着头。
邓亚站在玻璃门我的对面,倚着不说话,脸上挂着笑。182、张明和枭站在我俩身后的水晶音响边,也不低头弄平板了,看着阿飞一阵起哄。最后,两人就在众人齐刷刷投过来的目光中离开了,像极了婚礼现场礼毕后祝福新人走红地毯的模样。
“最近胖了啊。”丹丹走后我和邓亚依旧倚在门口,一左一右,开个玩笑,顺手想摸摸她的肚子,“是不是快了啊。”却被她灵敏地一把推开。
“你才快了呢。”邓亚紧张地摸着肚子,紧张的姿势就跟她真的身怀六甲一般,脸被烫红,“你呢,什么时候计划?”
“跟谁呀。”我拨弄着头发。
“男朋友啊。”
“哦······分了。”像是事不关己的一句话,却故意将音调调的很大声。我笑着,慢慢用身子将玻璃门推回原位,转身的一刹那,又对上了枭,那双深深的眼眸里,我总固执地觉得是另有信息的。
我低下头踩着地板,不敢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