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夏日的阳光总像个性格刚烈的汉子,没有丝毫遮掩,一大早就透过玻璃窗,用它滚烫的热情招呼着每一位赖在被子里不愿早起的人。
我的眼皮几乎是在强烈的光度下不情不愿睁开的,随即又闭上,将身体侧过去,换了个姿势躲开太阳。直到八点三十分讨厌的闹钟声响,这才像突然被电到一般从床上弹了起来。身体坐成90°直角,眼睛却还紧闭着,摸索着枕头旁边的蓝色水果标志工作服。
手一触,枕头上一片汪洋。
顺势将头埋进了膝盖,眼皮厚重地眨一下都变得有些吃力,也不敢照镜子,只怕浓浓的水肿会吓到自己。直到5分钟后闹钟再次响起,这才从膝盖里抬起头,拖着疲惫的身躯起身进了厕所。
哭了一整夜的眼睛漂亮得了吗。我骂着自己,然后将厚厚的定妆粉定在脸上的眼窝处,粉扑按下去的时候,狠狠的,力气很大。
通常起床的时候,家里已人去楼空。老妈早早去了幼儿园,老爸也赶着早高峰出车了。我摸着上班前的半小时开始收拾自己,洗脸刷牙化妆十五分钟,到停车场五分钟,还有十分钟必是花在路上的时间。九点钟,总是能准时地将刹车踩在体验馆门口,解开安全带跑下车,打卡,然后松口气,再慢吞吞将车放在体验馆后面的停车场,顺势绕一圈,去小卖部带上牛奶和面包。
已经多久没去小卖部买牛奶了?
快出门的时候老爸从房间出来,踏上跑步机的同时将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屏幕上放着一部老爸百看不厌的电视剧,亮剑。
“真好,今天自己给自己放假。”我没叫他,自顾自感叹着,蹲下来系鞋带,姿势就像在半跪。
老爸继续在跑步机上流汗,懒得搭理我,直到我起身拿包,才硬邦邦地说了句,“车钥匙。”然后继续将眼神放在屏幕上他心目中的大英雄身上。
我背上包,顿了一下,眼神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躺在茶几上冷冰冰的车钥匙,多久没有开车就多久没去小卖部买牛奶了吧。想着,左脚踏出门,“不开车,我打的去。”一句找死的话,说的不咸不淡。
“你钱多!”门嘭地被我关上,门背后是爸爸责备的声音。
出租车上放着陈奕迅的“十年”,司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哼着歌捏着方向盘,沙哑的破音充斥着整个车内,为了让我的耳朵免受煎熬,我将车窗摇到最低,开始刷着新闻分散注意力,偶然看到新闻下方一片文章,视线便停住了,上面写着:假如你爱上了两个人,选择第二个。因为如果你真的爱第一个,就不会去爱其他人。
一瞬间,我又跌进了那个遥远又虚无的世界,那个内心逃避却忍不住想去的世界像无尽的沙漠般快要将我淹没。我死死地盯着挡风玻璃前的人流,却感觉突然有个人朝自己身体里插进了一根巨大的针筒,然后一点一滴抽空心脏,直到变成一个大黑洞。
车子停在体验馆门口,我付了钱,不慌不乱地下车。
今天全员都在,182、枭、丹丹、店长张明、收银邓亚。一群人穿着蓝色短T一大早就挤在一排南瓜小沙发上,从玻璃盒子外往里看,像极了一条蓝色的毛毛虫露出六只巨型脚。
周总结会总是枯燥无味,分享案例,综合业绩,总结经验。门外一扭捏的女孩儿让原本沉积的气氛突然生动了起来,本以为是个普通顾客,一大早却提着奶茶在门口渡来渡去,直到走近,才看见是那日陪着182来应聘的那位丹凤眼姑娘。一见,众人的笑容一瞬间弥散开来,嘴角露着丝丝鬼魅。182就在一众人的起哄下,踏着稳稳的步伐朝那位姑娘走去,脸上带着难得的红晕。
那姑娘叫谭玲,此后我们一直称她为182的女朋友,以至于忘了她的全名,就跟至始至终我只知道叫82哥却忽略掉182的全名一样。
哄闹中,我注意到坐在最右边的枭。笑得很大声,嘴角咧开的弧度却很含蓄,像个缺了牙的小孩生怕被人瞧见。我也大声笑着,张着嘴巴夸张的表情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午饭的时候我和张明,枭结伴。吃饭的地方就在体验馆马路对面,每天都要在没有人行道的大马路上横穿,越过重重车流,实在是一件有趣又危险的事。
小餐馆坐落在繁华街道旁那个破旧的老巷子口,一条盖满高墙瓦房却冷冷清清无人居住最后只得租给厂房的小巷,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静静地守着岁月的痕迹,无人问津。窗户上是密密麻麻黑黄色的细小油渍,密得关上窗屋内就像挂了一幅斑斑点点的黑黄窗帘,看不清内景。场地很小,拉上唯一进出的卷帘门后一眼望穿。四个方桌,十个板凳,可怜的设施让饭点来晚的客人都没有座位,只得打包带走。
老板姓魏,大家都亲切地称他为魏叔。魏数一向健谈,个子小身材却不小,笑起来诚恳本分,眼角的皱纹像是叠起的一波围巾,叠满年轮的沧桑。魏数负责炒菜,老板娘负责买单上菜,夫妻俩双双配合,忙的不亦乐乎。
“来啦。”还没走到门口,魏数便透过满满油渍的窗户向我们打着招呼,像是早已熟识的亲朋,露出他热情的招牌式笑容。油烟几乎将他的笑容淡化,声音却依旧有力,“今天吃什么?”说着将手中锅里的菜向上翻腾,零碎的绿色在空中停了半秒,又乖乖下锅,而后火苗在锅里沸腾弹成一束好看的火花。
“魏叔。”三人并肩,步子迈得很大,边走边回应。
一坐下,张明就抱着平板继续做他的低头一族,当然,打开解锁键之前自然不会忘了他每吃必点的‘回锅肉’。枭不吭声,也不低头看手机,就这么坐着,眼睛盯着只放着筷子和劣质卫生餐巾的桌面。
“今儿中午你准备拿筷子填饱肚子吗。”我鼓着因为化了眼线显得更圆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也不点菜。
“谁说的。”枭抬头,像个早晨初醒的人儿,“不是有回锅肉吗。”
“一份回锅肉三个人吃。”好家伙,原来在发呆。我将菜单递到他面前,“土豆丝、酱肉丝。”虽是一句问句,却带着决定的气息。虽是在给他看菜单,却在向旁边的老板娘点菜。
魏叔从厨房里探了个头出来,“土豆丝、酱肉丝是不。”右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收到。”挑眉的喜感和恭敬的语气将我们三直接逗乐,我看着他,偷想着魏叔这厚实的身材一定离不开他多年以来做厨子练出来的好手艺,想到这儿,偷乐。
“你是在傻笑吗?”枭瞪着眼睛,像是在看一个怪物,看着看着,自己的嘴角反倒扬了起来,浅浅的。
“习惯就好”张明依旧沉浸于他的游戏世界中,没有抬头,却意外插入了我们的对话,“她常常发神经。”
切!说的跟你多了解我似的!
我趁着他抬头的间隙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将两只筷子摆成两条平行线,望着左右两边的男同志,“谁买单。”难得与两位共进午餐,自然不会放过他们绅士的机会。
“啪。”张明直接从兜里摸出一张红色银子,放在桌上,快得让我没反应过来,“随便点。”语调豪气,就跟他放了一叠能吃遍山珍海味的红色银子在桌上一样。
我和枭同时乐着,随即大喊,“老板,来两桌满汉全席,可以刷卡吗,我们明哥要刷卡。”
魏叔的头再次从拥挤的厨房探了出来,配合地扮上一脸奸商模样,“本店小本经营,不过豪客有需要,必须满足。”说完笑笑地将头缩了回去。
“魏叔精辟啊!”我竖起大拇指,心想着魏叔不仅厨艺非凡,说话逗趣,连耳朵都是顺风耳的胚子,厉害!
“给你个任务。”在张明向我投来无数个卫生球后,终于板着脸出了声。
“店长您说。”我夹着盘子里的酱肉,深刻体验到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软的道理。
“等会儿去大南店把上次调过去的mac拿过来。”张明终于放下了他的平板,把精力转移至盘里的回锅肉。
“没开车。”我猛地往嘴里刨饭,应他的时候嘴里的饭撒了一桌。
“我看你每天打车,这钱肯定不比邮费低。”张明推了推眼镜,“罗浩明明跟我说你家住大学城附近啊,怎么每天下班从这边走。”说话的时候夹在半空的回锅肉掉在桌上,张明顺势将它夹进垃圾桶。
一瞬间,含在嘴里的食物卡住了喉咙,忙喝了一口汤,硬生生咽了下去。像一个杀人的嫌疑犯快要被警察逮住一般,紧张到心慌。抬头的时候涨红了脸,对上了右手边枭直直的眼睛,眉头皱得紧紧的,像老人脸上的皱褶,而皱褶下的眸子里,绝对是另有信息的。
我低头吃饭,再也不肯抬起。
我能说是因为你吗?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