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祥和美丽的仙境支离破碎,生灵灭绝。天耶罗如烈火过境,将广袤的仙界完全变成焦土,如一片鬼蜮。
羽衣如雪的女子孑然而立,眺望荒原,淡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天地寂灭。
都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
大日神宫、玉虚宫、成道殿……
师父、祭司大人、元老院的前辈们……
那一场毁天灭地的浩劫之下,仙界近乎八成的生灵皆被绞杀成齑粉,本源被毁,全境沦丧。她所爱或所恨的一切……如今都长眠在这里,从此参商永隔。
天色阴沉如泼墨,不见一丝光明。长风呼啸席卷,满目疮痍,天地苍凉。
蓦语笙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抱膝缓缓坐下。手上凭空出现一只晶莹的玉匣,入手温凉,她轻轻抚摸着每一道纹饰,表情隐没在黑暗中。
——天倾之后,曾经的仙后首徒、仙界叛逆蔚风珩全速赶来,辅助幸存的师姐天辰殊,一力安定仙界残部。
待蓦语笙赶来,已是多日之后。
她首次见到年少时最崇拜的天才师兄时,那个白衣仙人清秀如少年,果如想象中那般风采超然,眉间却有着浓重的疲惫之色:“玉虚真仙?”
蓦语笙点头:“师妹蓦语笙,见过风君师兄。”
“难为你还叫我一声师兄。”风君自嘲地笑了笑,道:“师妹,破军身陷域外无法亲至,托了我把这个带给你。”
“他让我转告你……勿暗伤,多宽怀,往事已,来者待。”
……
蓦语笙低头看着那玉匣,气息纯净平和,通体由至纯至净的天心玉髓而制,堪称最为洁净不染的容器。
她伸出手,缓缓抹去了玉匣上的禁制。
那一瞬,如丝如缕的幽香萦绕缠绵,仿佛渗入灵魂。
——波若摩罗的花瓣静静躺在盒中,片片完整如新,其色淡如新月。
起风了。就在蓦语笙失神的瞬间,寒风忽地卷起花瓣呼啸涌过,浩浩荡荡,一时间竟汇成一道月色的长河。
她下意识地施法止住大风,奔腾而去的长河倏然静在天际,点点浮金碎华,宛如梦幻。
恍惚了一瞬,蓦语笙默默松开了手。她目送着落花卷舒而去,在风中缓慢消散,于极远的地方向四面散开。
——仿佛星辰的碎片,在这天地间洒落消泯。
如此盛大,如此美丽。
荒芜的大地上,白衣女子忽然起身。青丝在长风中起落,她单薄的身影那么纤弱孤独,却凛然端庄如神祗。
……
三千年后。仙界,大日神宫。
仙府飘渺,香茗氤氲。一身仙后冕服的天辰殊端茶细品,与羽衣束素的女子相对而坐。
半晌,天辰殊放下茶盏:“帝辰改组六界,界主之下设有四皇、十王辅佐,仙界英才凋敝,如今只定了三皇。这最后一位……还望师妹勿要推辞。”
蓦语笙微讶:“我修为不过初入金仙,如何服众?况玉虚乃仙界废圣,有大过于天下,怎能担此重任?”
新任仙后看着她,目光缥缈:“师妹不明白么?四皇中另三位由谁担任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唯你而已。”
“哦?恕师妹鲁钝,诸位道友深意何在?”
天辰殊缓缓道:“数千年喋血域外,六界与天耶罗族已成对峙之势,未尝不能取胜。魔界势力如日中天,仙界却受灭顶之灾,论实力不过六界之末。以二者血仇论之,若有朝一日夜尽天明……恐仙界大劫将至!”
“……所以,仙界想利用我,作为牵制破军的一枚棋子?”蓦语笙瞳孔骤然一缩,唇边扬起一抹嘲讽的笑:“诸位前辈果然‘深谋远虑’,玉虚佩服。”
“如今六界风雨飘摇,纵有些许优势也不过暂时,以全局观之,域外邪族实力仍在我之上。帝辰七王浴血疆场,以性命守护六界,而我等可曾有寸功于天地?”
“师姐,生死存亡之际,你们竟暗中筹谋自己的战友?”她不可置信地摇头,冷然道:“此等行径……苍天难容!”
“但你亦无法否认,以魔界对仙界的仇恨,一旦战争结束,确有很大的可能出兵。以今日仙界之羸弱,帝辰也未必会回护。”天辰殊微抿仙茗,眼眸深处神光离合,语气淡然:“作为师姐,我知道此事却是为难了你。但在身为你的师姐之前……我是仙后。”
“六界并存自上古延续至今,就算仙界式微,天界也不会坐视平衡被完全打破。何况,两界若要开战,破军只是魔君之一,他一人还扭转不了魔界大势。”蓦语笙说,“欲化解危机,唯有强大自我,令魔界不敢妄动。师姐,仙界已受重创,如今……还要尽丧仙人风骨吗?”
“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很羡慕你啊,阿笙。”仙后忽然笑了,女王般雍容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怅然,“你大概不清楚吧……仙界已经沦落到怎样的地步了。若非山穷水尽,又怎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看着仙后疲倦的眼神,蓦语笙心里陡然一震。良久,她低头轻轻一叹:“师姐……是我孟浪了。”
“你太小看破军在魔界的地位了,只要他能活下去,魔界七君必以他为首。他一句话,就能压下仙魔宿仇,给仙界喘息之机。”仙后淡淡道,“师妹,我们没得选。”
“这不可能。魔界势力相互倾轧,就算他的生父夜皇复生,也做不到这一点。”
“夜皇余威只是一方面……”仙后沉默了一下,“破军的身份,远比你想象中可怕得多。”
蓦语笙心里一动,试探地道:“血莲地狱相吗?”
“难道,他真是魔帝的……”
“住口!”仙后径直打断了她,语气极重:“玉虚金仙,莫忘了你的身份!”
“八百万年前,封神之战早有定论。身为仙门弟子,你我不得妄议。”
“不要深究下去了,这是……历史的禁忌。”天辰殊讳莫如深,摇头道:“我只问师妹——可愿救仙界于水火之中?”
“好,我明白了——仙皇之位,玉虚受了。”蓦语笙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但是,他们会失望的……破军行事肆无忌惮,未必会给我面子。”
她起身走出神殿,背影缓缓淡去:“我和他,早已斩断因果,两不相欠。”
“爱慕或憎恨,皆如云烟消散。”
“陛下,烦请转告一句……好自为之!”
……
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无可违逆。苍生在旷世的劫难下挣扎,传承万年的古老族群每一日都有灭亡。
数千年残酷的磨砺下,蓦语笙已然成就金仙修行,被六界亿万生灵尊为“玉虚仙皇”。如今的她执掌仙罚院,以仙界之名增援六界各战场。
青丝如瀑,羽衣束素。蓦语笙的仙皇之名传于天下。虽是后起之秀,更兼身为女子,却成长极快,手腕果决凌厉,丝毫不得小觑。
……
妖界,青崖山。
尽管仙罚军全速赶来,却终究晚了一步——天耶罗派出的皆为精锐,白鹿妖族艰难抵挡了半日,依然全族被灭。
望了一眼曾经风光清秀的山河,淡金的瞳孔中只映出一片废墟。蓦语笙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吧。”
仙罚军轰然应诺:“是!”
离开的瞬间,她忽然顿了顿,转头看向一座残破的祭坛——
那里,隐隐有一丝生气波动。
仙皇凝眸观察了一会,眼底露出欣然之色,挥手解去了祭坛上隐藏的法阵。
缓缓地,祭坛开启了。藏身其中的是个幼年的白鹿妖,刚刚化形,外表犹如八九岁的小女孩。小白鹿身上有斑驳的血迹,蜷缩在阴暗的空间里,清澈的眸子看似柔弱,却隐藏着坚韧的倔强。
——那一刹,蓦语笙仿佛看到了数千年前的自己,柔弱、骄傲而纯澈。
她向那个孩子伸出手,微微莞尔:“别怕,坏人都跑了,我们是来救你的。”
触及她温煦的目光,女孩眼底的戒备消去,扑到蓦语笙怀里低声啜泣起来。良久,她止住了抽泣,用稚嫩的声音轻轻道谢:“谢谢您,仙皇大人。”
蓦语笙抚摸着女孩白色的长发,心里忽然一动:“愿意拜我为师么?”
小鹿妖惊讶地看着她,眼底渐渐涌起晶莹。她低下头,嗫嚅着:“可鹿音是妖……”
“你叫鹿音?真是个好孩子。”蓦语笙微笑着,“仙界有教无类,六界有灵众生皆一视同仁,不必担心。鹿音,可愿拜我为师?”
“弟子拜见师父。”到底还是个孩子,鹿音破涕为笑,认真地行了三跪九叩的拜师礼。然而没多久,女孩儿明亮的眸子又黯淡下来,拉着蓦语笙的衣角:“师父……这场浩劫……到底会不会结束啊……”
“我……我有点怕……”
看着弟子的小脸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蓦语笙伸出手,遥指极北的天空:“看到了吗……苍天之上最耀眼辉煌的星辰……”
“那是六界的灵魂和希望,永远照耀着黑暗的远方……”
“帝辰不灭,七王不死,天地必然久长。所有的夜幕都将消散,六界终有一日迎来光明。”
被那样苍茫笃定的语气所感染,孩子惊喜地欢叫起来:“真的么?好厉害!”
“徒儿听家族长辈说过,帝辰和七王是最伟大的存在,我们妖族最厉害的龙皇太子还是七王的魁星呢。”鹿音天真地说着,忽然偏过头看向自己的师父:“师父也很厉害啊……师父见过七王和帝辰大人吗?”
“师父曾见过破军大人,很伟大的英雄呢。”蓦语笙微笑着点头,眼神深处却有着某种莫名的意味。她抱起鹿音,转头向辽远的北方望去,轻轻叹息:““可是……或许,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极北之天,帝辰璀璨,七星如燃。那颗妖异如血的星辰遥遥悬挂,肆意张扬,桀骜不驯。
恍惚间,蓦语笙又看见了他英俊冷酷的侧脸。睥睨天下,意气风发。
那一瞬,她太上忘情的心里,竟生出一丝妄念——
如果一切都过去,我们……能不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