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一早,邵家沟的黎明刚刚醒过来,精神头却不足,昏昏沉沉的,雾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地打着滚,笼罩得太阳也就得傭懒,不愿意把光明早点奉献出来,任暮色像灰布般把它箍住,也箍得鸟雀们没了声息。人们的觉正睡得沉,虽也有醒来的,却迟迟不愿早起,一阵无根的风吹过,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痄人味道,说不出的感觉。这风也是怪,不知从何处而起,又从何处而没,只吹得树叶、草叶响起一阵“沙沙”声。
啪啪啪,啪啪啪。祥子家的大门被人扣响,响声甚急,敲门人身后像是有小鬼催着的,一阵猛拍,催得人心跳加速。祥子正要进梦里跟媳妇拉扯的,被惊得赶走了睡虫,支起身子听。娘也支起身子,说:“你是肉,快去开门么。”祥子急忙披衣而起,长裤却来不及穿,光着两条腿拉开大门,以为是谁,原来竟是梦里都想不到的有全他哥有才,满脸是汗,从脑门子上滴滴嗒嗒地往外流,脸色焦急得像猴子抓腚,一见祥子,着急地说:“是喊你赶紧逃走的,兵们要抓你哩!”
兵匪们来抓他,祥子是有预感的,这几天,镇上的气氛就格外紧张,并且他跟来顺又做了一件让警察想抓他们的事。祥子就知道,警察们是不会放过他们的了。
这一天,来顺又馋起酒,现在手中有了钱,是不怕吃喝多少的,就约了祥子,同往镇上去找酒喝。姚家酒馆的房舍依旧,只是不见了先前挂着的酒幌子,没有那装饰物,这街上立刻显得冷清了许多,两人奇怪,姚家是不营业了么?来顺拉着祥子进到里屋,果然就十分冷清,老姚头正在炕上歪着,像得了重病一般,无精打采的,脸上是土灰色,见进来人,勉强爬起身,揉揉满是刺迷糊的眼睛,这才认出来顺和祥子,便张罗着下地,被来顺一把按住了,问道:“咋不见二妞,没在家么?”
老姚头点点头,嘴唇哆嗦着,话没出口,泪先溢了出来。来顺更加惊异,急问道:“这是咋啦,是嫌我问得紧,不好回答么,你只是哭又做啥子,倒是说话呀。”
双手抓住老姚头的肩,使劲地摇。
老姚头终于落下了泪,哽咽着说:“还咋,都死了,死了。”
祥子听得激动,也抓住老姚头的手,问:“你说谁死了?”
“还有谁,还不是二妞和她娘。”老姚头抹一把鼻涕,老泪糊上脸。
祥子、来顺半天说不出话,脑子里一直有话嗡嗡响着:她们都死了,她们都死了么?
是都死了。老姚头记得,那天有几个日本兵来饭馆喝酒,也是小烧酒劲太冲,拱得他们忍不住邪火上翻,竟拉着二妞的手不放。二妞长得虽然不好看,但姑娘家的身子还丰满,捏着那手,也还比婆娘的手细腻。日本兵就满眼里冒出邪气,蹿出火辣辣的光,在身前、心里热热地烧燎,其中一个日本兵不管二妞怎样地喊,竟一把扯下她的裤子,抱住便啃。二妞娘听她叫得急,急忙赶出来看,见女儿被日本兵捺在地上,一个光着大腚眼子的兵正往她身上爬,二妞娘气得腿肚子打颤,嗓子眼发干,扑上来便扯日本兵的腿,哪里扯得动?被日本兵当胸一脚踹出去,登时气绝。就这样,二妞被三个日本兵给奸了,等老姚头回到家,见到已死的婆娘和腿裆下都是血的二妞,急忙找了件破衣衫遮了女儿那地,扶坐起二妞,老姚头安慰的话没说上几句,二妞便苦叫一声背过气去,再也没醒过来。
祥子和来顺有些犯傻,只听得气充心肺,没一时半刻的平静,恨不得就去抓日本兵来,挖出心肝吃,并把那物割下来,切成薄片,力n上葱花大料,炒了下酒喝。
祥子不说话,来顺也不说话,互相对视,把目光当成了酒,一杯又一杯,喝得迷迷登登,却没有出气处。
从老姚家出来,已是下午,经过树林浓密的桃花山脚,斑驳的树影里,只能见到一丝痩小的光亮,天色委实灰暗得紧,如祥子此时的心境一般灰暗。望着这半阴半暗的日色,来顺扯着裤腰带骂:“日你祖宗的天,日你祖宗。”
祥子望来顺一眼,一时生出无数的遐想,只觉得日子就是这斑驳的树影,说暗是暗,说亮只有那么丁点的亮,看不出透彻的地方,翻腾着往事,就怎样有了枪,又怎样被人称作胡子,偏自己又不曾有胡子的凶恶样,放涎了大胆,也不过是劫过一户人家,杀过几个人,而杀过的,也都是该杀的人,这怎么就成了胡子?日本兵才是真正的胡子,他想起周翻译说过的话。
来顺也在想心事,他除了想死去的二妞,更想着美艳的朝向媳妇,人生就是这样捉摸不定,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也发生了,变化真的是无常么,脚下的路踢踢踏踏就走出了一截,谁知道走在哪儿就没有了毛毛道,又要自己趟路的,又想起朝向媳妇,怎样的来到了邵家沟,又怎样的跟了自己,这个让人心动不已的女人,竟怀上了他的毛毛。
林子越发密了,前面有马的响铃声传来,透过树叶,只见前面不远的地方,一辆大车正不紧不慢地晃悠着,那拉车的马披着红色彩衣,走得有声有色。许是马的彩衣闪耀了来顺的脸,许是刚才心中有一股愤懑之气没有消,要找个撒气的地方,他捅一下祥子,两人同时拽出手枪,立在路中央,在本来不宽阔的路面上,形成两个小塔般,恰好把路堵死。
马车停住了,车帘撩起,露出一个满嘴山羊胡子的脑袋,尖声尖气地骂:“这是哪儿来的崽子,连事也不晓,敢劫爷的车,不要命了吗。”
祥子“砰”地朝天放了一枪,厉声喊道:“少说屁话,要命的,搁下票子,麻溜走。”
车上的山羊胡子登时缩回头,车上一时死寂,终于又有应话声,却是赶马车的,强打着精神颤声说道:“爷们是汉子,我们就把票子搁下,报个字号,回去好跟当家的回句话。”
祥子眯着眼睛,慢悠悠地道:“不怕你来找我,就回去说,是你家的山神爷爷。说完转身隐入林中。”
只顾及劫路的快感,却不晓得这一劫真的惹出了祸端,这也是警察们必要捉他们的原因。被劫的并非别人,竟是朝阳县的县长周玉忠的岳丈老龟头,县长一个电话打到县警察局,要他们限期破案。案子是在桃花吐地界发生的,镇警察署早慌了手脚,他们猜到有可能是邵家沟的几个后生所为,只是凭他们警察署的十几条烂枪,还真有些不敢动邵家沟,县警察局要下来人调查,镇里又怕没了面子,如果真的是邵家沟的人,居然连几个泥腿子都办不了,说不定会把胖警长的官帽摘下去的。
因此,他一直拖着,却把镇上各家各户的鸡狗撵得乱跳乱叫,满街飞逃。县里又追下来,要他限期破案,正当胖警长无计可施之时,天无绝人之路,于五虎的独立连从天而降,他是受了汤五帅之托,调查李成的下落的,不管怎么说,李成毕竟是汤五帅的副官。
独立连一驻进桃花吐,祥子就已经感到了危险的所在,这是比警察们更让他担心的。上次有玉娴姐在,于五虎没把他们怎么样,但从当时五虎怨毒的目光中,祥子就已经看出,这事不算完,于五虎来找麻烦,是迟早的事。但祥子并不知道,娇娘宁可去死、宁可不要孩子也不跟他回邵家沟来,执意去当胡子,跟原先一直叫着要过安生日子的娇娘判若两人,也是有缘由的。于五虎与他的四个哥哥不同,他有文化,胆子大,而且还特别好色,是一个见着女人就走不动道的主儿,娇娘被他抓进军营,见到了这个漂亮的女人,五虎首先的想法就是得把这个女人给用了,他果然就有所行动了,他跟娇娘说:“祥子是杀过人的,杀了黑喇嘛,不管他杀的是胡子还是出家人,祥子都是杀人犯,迟早要杀头的,这次他带兵来,就是要捉了他杀头,但是,你是大嫂,只要你肯通融,这事就好办,都是一家人么。”
娇娘天真地问:“你说怎么通融?”
五虎就把娇娘抱到炕上,为了祥子,娇娘舍得,趴在娇娘身上的五虎笑着说:“大嫂,你放心,我说话是算数的,我还会杀日本人,给我哥报仇,也给你爹报仇。”从炕上下来,他又将娇娘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跟着我,再陪我玩些日子,要啥都答应你。”
可怜的娇娘信了他,并且把与祥子约定的信号告诉给了他,却没想到,于五虎外表长得干干净净,竟是这样一个小人。娇娘的心伤透了,可她有话说不出来,她觉得没脸面再回邵家沟,再见到娘,这才跟着玉娴走,宁可去打打杀杀,自己亲手杀几个日本鬼子。当然,那时五虎还不想放祥子他们,但在他内心里,一直希望能得到玉娴的,因此,在没得到前,他不想违了玉娴的意愿,而且,他对娇娘也一直抱着幻想的,女人让他舒坦,他还没玩够,可是,他随即发现,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女人不会再跟他,有的只是仇恨,他更不可能得到玉娴,因此,他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祥子。当胖警长求到他,让他帮着抓捕邵家沟的几个有可能有重案在身的犯罪嫌疑人,并且这个人很可能与李成有关时,他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警察与兵匪是悄悄进村的,他们要趁着一大早,把几个后生堵到被窝里。机灵的狗子们早就醒了,它们率先听到了有什么特别的响声,有大黑领着,跑到村口去窥动静,接着便发出一阵阵狂吠,直要撕了来人的大腿般,叫得凶恶,叫得人心惊肉跳。
广贤从狗子们不安分的狂叫声中,听到了事情,他觉出事情有些不好,从炕上一轱辘爬起来,蹿到院子外头,掀着门缝向外张望,有雾遮掩着,先是没望出什么,等再望了一会,他才看清原来是兵匪和警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必是把整个村子团团围住了。
灵醒着的还有老刘头,早在几天前,他就跑到镇上,把祥子、来顺、邵二狗、小亮他们悄悄地告下了,绑了肉票,就藏在邵二狗的家里。因此,狗子们的一通狂吠,叫得他格外兴奋,他咬牙切齿地说:“这回看你们还能折腾到哪儿去,有本事上天呀。”
而此时,桃花山的山顶上,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正往山下张望,只是晨雾正疯长上树梢,又穿遍了整个沟沟叉叉,任他们眼睛擦得十分明亮,也难以望见村庄里的动静,这就叫他们不能不焦急了。可焦急又有什么用呢,总不能用棍子将雾撩去,让眼界望得清些。他们只有等,等太阳出来朗照,将浓浓的雾气淡去,才好望出个究竟来。
他们是来顺、祥子和有全。
得了信之后,几个人一通狂跑,来到了桃花山,有才说;“兵们主要抓的是祥子和来顺。因此,祥子他们就没去屋里拽死睡的邵二狗,连小亮也没叫,就急急跑到了山上。可是,他们心里毕竟惦记,不知道家里到底怎么样了,兵匪们说不定又将村中的鸡狗撵跑几只。”
这一次的来人并不曾单独撵得鸡狗,却是邵二狗被急促的敲门声吓得冷汗淋漓,他正在被窝里趴着。
品尝着早晨回笼觉的滋味,祥子是喊了两声的,他睡得正香,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就没有起来,这会子还要睡的,就被嘈嘈杂杂的叫喊声惊醒,睁开眼睛,裤子还不曾穿上,门就被人一脚踏开,一伙警察提着乌亮的枪撞了进来。邵二狗想摸自己的土枪,他也只是想想,就被一个警察一把拉到地上,穿了一半的裤子又掉落下来。警察用脚在邵二狗不着一丝的腚蛋子上踩了踩,发出一串嘿嘿的冷笑声,这是镇里的警察,他们与兵匪们不同,主要目标就是抓小亮和邵二狗。邵二狗不认得他,惊慌失措地望着来人,浑身立时哆嗦起来。这会子工夫,邵小花也醒了,揉着眼睛看着那些兵,小花摇晃着脑袋,觉得这些人是在梦里见过的,尤其这个警察,长得很俊,更像是在梦里闪过的,只是一时又想不起,小花说:“我以为是做梦哩,原来不是做梦呀。”
小花长得好看,但小花傻了以后,脸不洗,头不梳,实在是不成样子,警察没看她,他盯着邵二狗,说:“你小子,胆不小呀,你的事犯了。”
邵二狗哆哆嗦嗦地说:“官爷,我,我有啥事呀,我没犯啥大事的哩,我只是愉过几穗玉米,还把来和家的鸡愉过一只,别的事没有哩。”
警察嘿嘿冷笑,说:“你是不说实话呀,还是真不明白,你绑了肉票?要诈人钱财呀。”
邵二狗心里登时明白了八九分,没等说话,小花抢先说了:“是有一个小妹妹的,不是绑着的么,她愿意在我家待哩,他是小亮的媳妇,要给小亮生娃的。”
邵二狗平息一下狂跳的心,就着话音说:“是哩,是哩,马小翠是要嫁给小亮么,瞒着家人跑了出来,小亮不敢领回家,在我家藏着哩,听说他爹找得紧,都已经回家去了。”
警察说:“你说的是实话么?”
邵二狗说:“我妹妹小花傻,你们信不过我,可以问小花么,是不是马小翠自己来的?真的没人绑他哩。”
小花却叫开了:“你才傻,你不傻连媳妇都没有呀。”
警察看看小花,看出果然是个傻闺女,心里已信了几分。
警察说:“有没有事,在这儿说不清,跟我们走一趟,到局子里去说吧。”照着他的屁股又是一脚,说:“先把衣服穿上。”
邵二狗得了赦般,摸着被踏疼的腚,才想起是一直光着腚的,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身子却在破衣下抖个不住。
警察说:“跟我们走。”一把将邵二狗拽了起来。
小花这时才看出有些不对头,着急地说;“你们拽我哥干啥呀,他没祸害小亮的媳妇哩。”
警察把她搡到一边,一群人出了门。
朝向媳妇听了老刘头恶毒的话,就猜着是这个老东西把后生们告下了,心急如焚,也不管后边老刘头叫与不叫,急匆匆地往祥子家跑。祸是老刘头给招惹的,她总觉得对不住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孽啊,为什么恁多的纠葛?她一脚踏进门来,祥子娘也正要推开门出来望,见了朝向媳妇,急忙将她让进院子,大门还没插上,门外“砰”地就响起一枪,于五虎已带着人立在门口上。
于五虎一脚迈进院子,上下打量着祥子的娘,说道:“果然是老太太啊。”又将头转向朝向媳妇,不由得眼前大亮,为女人的美色所困惑。
祥子娘强稳住心神,明知故问地说哎呀,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长官,相中了我这茅屋草舍,就进屋来坐一坐,虽没有上好的烟茶,一杯开水还是有的。
她有心想装模作样地笑一笑,只是脸上的肉无法松弛下来,相反却绷得紧紧的,话虽是可着细声说,想作出不慌张的样子,然而声音早变了调。于五虎一把拨开祥子娘,领着众人进了屋,屋里却再无一人,他一脚踏在炕沿上,抬眼见祥子娘跟进屋,眉头又紧皱一皱,一摆手说你儿子跑得挺快呀,嫩的咋不进来?
抬眼见朝向媳妇已倚在门框上了,双手抱膀,单脚立地,并不曾显出害怕的模样,于五虎一阵嘿嘿冷笑,说想不到祥子这狗东西艳福不浅,一个婆娘比一个漂亮,这是在哪个山脚沟沿劫来的呀,摆在这炫耀人的眼光。
朝向媳妇说“你可看好了,别给别人乱安,谁是谁腿上的筋,错位不得哩。”
于五虎嘻皮笑脸地道“安错了怎地,笑我的见识只是女人的头发么?”
朝向媳妇说“女人的头发是见不出短长,倒是邵家沟的土地不安生,时常就有疯狗狂叫一气,是命短了。”
于五虎想不到女人竟敢骂他,自觉失了体面,登时黑起脸色,有心发作,又强把火气压住,看院里的母猪不知深浅,正摇头摆尾地打转,顿时来了主意,也不见他作势,抬手就是一枪打出,射中母猪一条腿,那猪便挨杀般死叫起来,于五虎又抬起手,将猪头打碎,自觉是出了一口恶气。祥子娘心痛那猪,猪是全家穿衣吃饭的,喂养这般大小也非易事,心里一阵揪心地痛,想着这匪毕竟没伤着人,没抓着祥子,心里又是一阵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