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那夜里坐得太晚了,第二天竟着凉了,刚见得些起色,连续的几天雨,天也冷了不少,竟又反复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药炉香气中缠绵病榻,等大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过去了。
扶着静霜下了床,软绵绵地朝梳妆台慢慢走去。腕上的玉镯之前还是刚好合在手腕上,现在却可以沿着手臂往上推好一段。
“小姐,待会儿奴婢用丝线缠上一段就不会松了。”静霜说着打开梳妆台上的镜袱。
“不用了,缠了不好看。”说着把它从手腕上褪下,拿起台上的犀角梳,“去把窗打开吧,也好让房里的药味散一散。”轻轻地一梳,便见上面纠缠了不少落发。
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它们竟不自觉的在脑海中浮现起,又像泡泡一样闪着七色幻彩破灭了。那旖旎的梳妆残梦啊......另一个泡泡又升起,里面回响着无限柔情: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将这份旖旎延续......回来与你相会真的可以将残梦延续吗?
如有一股暖流淌过似的,喜悦与哀伤孪生而起,唇角刚微微上扬,泪便如断线的珠子滚落。
“哟,小姐,怎么了?”静霜紧张地问道,“可是身子不舒坦了?”
“呃,不是——”抹去泪,“只是见脱了不少头发,暗暗伤心而已。”
“小姐放宽心,大病过后脱发也是难免的。”她安慰着接过我手中的梳子,轻便地把长发挽起,然后折来一串红色的小花插在鬓边。她又拿来一面镜子置在我脑后,问:“这样可好了?”
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
白色的纱衣衬着淡粉的单衣,影影绰绰如同蒙了一层烟雾。
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踏出门来,院中洒满了阳光,夹着水汽还有草木芳香的空气在游动,摆脱了苦涩的药味仿佛全身都在呼吸都在舒展。院中的桂花依旧开着一穗一穗的淡黄色小花,夜合欢依旧葱绿地守在卧房的窗前。微风摇着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引得不知名的鸟儿纷纷放开歌喉和唱。曹寅送来的几盆芍药在争妍斗艳地盛放。压弯了枝的舞女兰在风中踏着华尔兹的步伐起舞。院中到处充溢着生气,我习惯地坐在桂花阴下的藤椅上,听风铃的叮当脆响,听花叶厮磨的声音,兰花舞动的花枝在耳边絮絮私语。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破了周围的安静。静霜忙走上前,刚放下门闩,门就被推开了。
“御蝉怎样了?”隔过花枝见曹寅拉住静霜紧张地问道。
“子清——”
他循声看来,见我撩开花枝向他走来,便大步上前扶住我坐回藤椅上,“坐下、坐下——”回头朝门口唤道,“还不快进来。”
老老少少的几个人拖着长辫子急急脚地走进来。
“子清,这是怎么了?”
曹寅在我身边坐下,“这些是府上的家医,比那些郎中来得好。”
“不用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总觉得这样的架势让人好不自在。
“给他们号号脉总也无妨。”说罢一挥手,医者们走上前辗转在我左右手间,神情严肃。看曹寅也是一个紧张的样子,心里纳闷着,小小的感冒不用这样兴师动众吧。直到老头子们一致认为我除了病后体弱外什么事也没有他的颜色才见舒缓。
长呼一口气,“怎么这样不小心,竟病了一个多月了?”他的话语隐隐带着责备,“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他皱着眉头抬起手轻轻抚过我的脸庞。我心里难受极了,“子清,我实在无以为报......”
“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现在要找一个开怀畅谈的人还真不容易。”他很舒坦地倚在藤椅上把玩着低垂的花枝,“记得年少的时候,与容若一道被选作陪读,我们无话不谈。后来我放了外任,他留在京城。现在年岁大了,越发的想找个人把酒言欢以浇胸中块垒。哪怕是说说天凉好个秋也是好的。”
“少年不知愁滋味......真好。难怪前人会说千金难买少年时。”
“呵呵,不说这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次上京见到容若,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会随扈来江南。”他说得高兴时朝我挪了挪身子,“你知道吗,我把你抄给我的《选梦录》给他看,他只看了一眼就说一定要找你会一会呢。”
“真的?!子清,我该怎么谢你呢。”
“很简单,和我一起去踏青。”他伸手作一个请的手势。
“现在吗?”
“愿意吗?”他站起身明朗地笑道。
“好啊。”
他把我扶起,上了马车,“三月三,龙抬头。出来走走对身体也好。”
“我想放风筝,可以吗?”湖边的风筝让我想起了点什么。
“好,我好像知道今天会放风筝一样,出门的时候也带了一只出来。”他表现得惊奇地说。
花花的蝴蝶在蓝天下飞了起来,“飞得真高......”
“来,你也来试试——”说着他把线圈塞到我的手里。
“但我不会......”
“呵呵,不要紧——”他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放线,如何把风筝放得很高很高。和容若一样,他的手也带着薄茧,但指尖微凉,不如容若的温暖。他离我那样近,我们之间仿佛就只隔了几层衣服,呼吸充满了来自他衣间的淡淡的檀香。
为什么会是子清,而不是他呢?记得那年也是三月三,也是大病初愈,和他在什刹海边,在带着鹅黄底子的拂地杨柳下,一只大风筝飞得很高很高......
“呀——”手中的线毫无先兆的一松,美丽的大蝴蝶随风飞远了,再也回不来了,而手中的线无声的垂下,“飞远了......”
“别灰心,下次我们带一只的更大的来。”曹寅笑着安慰道。
“你有不顺心的事吗?”看着渐渐飞远的蝴蝶说,“听说断了线的风筝能把人的烦恼带走,趁它还没飞远,不妨让它把你欲说还休的愁滋味带走。”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不会有什么愁滋味的。”
抬头却对上他的眸子,纯黑的眸子带着湿润的气息,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那双黑如子夜亮如琉璃的眸子,还有泛着抑郁的眸光。“子清,我......我觉得有点冷了,不如我们回去好吗?”
“好吧,现在就回去。”他若无其事地扶着我走向马车。但我还是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子清,原谅我,原谅我的不能回应......
马车里只有曹寅和我。他兴致盎然地讲起少年时与京华公子花间斗酒,意气风发地做起从戎报国建功立业的梦。我很认真地听,每当关于那个人的点点滴滴敲击着我的耳膜时,心也不由的一阵悸动,是那样想听到关于他的事,同时也是那样害怕。
马车停稳后,他扶我下来,微凉的指尖拉住我的手,温柔地一笑,“进去吧。”
“嗯,谢谢你。”说罢便要转身。
“御蝉——”握着我手腕的手又加了几分力度。
回头询问地看着他。他上前一步说:“圣上南巡的日子近了,我不能经常来看你了。你要好好保重,知道吗?”
“知道了。”对他报以灿烂一笑,“快上车去吧,手都被风吹凉了。”
“你不是说冷吗?快进去吧。”他不舍地放开说。
“过门皆是客,哪有客人要走主人不送送的道理?”
“呵呵——好,好。我这就上车。你也快点进去,别再着凉了。”朗朗地笑着上了马车,还撩起车帘不停的回头招手。看着他的马车渐行渐远才回身推开门进去。
“沈大小姐可算回来?”
一个陌生的女声在院子里响起,这时才发现院子里站着不少的人,清一色的女人。为首的那个戴着斗笠,斗笠下的青纱模糊了她的面容,但听声音却像是三十左右,背后站的都是嬷嬷级人物,看那表情也让我有点心里没底:似乎没有做什么得罪人的事吧......
“小女沈宛,不知几位所为何事?”礼节性地点头道。
为首的妇人不答话,娉娉婷婷地走上前,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捏住我的下颔,透过青纱见她扯着嘴角一笑,“刘嬷嬷,瞧多标致的美人儿。”
她的语气真让人讨厌,拨开她的手,“请放尊重点——”
“啪——”
头脑“嗡嗡”的响,眼前直冒着星星,幸好有静霜扶住,一边脸是火辣辣的痛,满嘴的甜腥。
“放尊重点儿?凭什么要尊重你呢?”她的手捏得我的下巴阵阵的痛。
“你凭什么打人呐!”静霜不平的嚷道。
“凭什么?呵呵——”她轻蔑地挑眉笑了两声,“就凭我是曹府的主母,而你是勾引子清的狐媚子!”
这时候,发自心底竟有种想笑的冲动,说利用我倒也认了,但说是勾引......哈......
“给我记住了,若再缠着子清,下次就不是耳刮子这么简单了......”她双眼冰冷冰冷的,风清云淡地丢下这样一句话,得意地迈出门去。
作孽啊——“哈哈——”扶着花枝恣意地笑,枝头的花纷纷摇落,静霜在一旁声声地唤着我,但她的声音竟如此的遥远,最后眼前一片昏黑......
待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了,静霜守在我身边,双眼都哭得又红又肿,“小姐,您、您可算醒了......”边说边飞珠走泪。
“不哭,不哭。”坐起扶着她的头轻轻地替她擦泪笑道,“小心把眼睛哭坏了。”
“小姐,您就哭吧。看着您笑比哭更难受......”她低头不断的抽泣。
“为什么要哭,我们做错了吗?我不觉得是我错了。”或许真的错了,但错不在这,而是我不该回来......
下了床,往外走。“小姐,您要到哪里?”静霜连忙跟上来问。
“想出去走走。”刚走两步,见她也跟上来,“我一个人走走就可以了,不要跟来。”
“可是——”
“不要可是了,很快回来的。”刚迈开步子,静霜拉着我的衣袖跪下哭道:“小姐,静霜求您了,不要这样作践自己好吗?”
从她的手里拉出衣袖继续往外走,“我说了不要跟来,若跟来也可以,但你出了这门就不要想回来了。”狠了狠心往外走去。
夕照把明净的碧空都染红了,小舟在湖边随着波澜晃悠,船夫在一旁抽着水烟。“船家,可否载我到湖心去?”
船夫抬起那满是风霜刻痕的脸,把烟管子别回腰间,点了点头,“成。”
“姑娘要到哪里去?”船夫扯着沙哑的嗓子问。
我抱膝坐在船头,“不到哪里去,在湖上随波而行就可以了。”
“姑娘可是有心事了?”船夫也在船中坐下,拿下腰间的烟管子,眯起眼抽起烟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船夫沙哑而低沉的声调,唱得声声痛断人肠。
抱着膝开始在船头旁若无人的哭泣,他也是有妻有妾的人,若真的遇回他,我们真的可以回到从前吗?今天那一幕还会重演吗?可我想念他,想念我和他的孩子......我该怎么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