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江南
冬日的后海,两岸垂柳结满了晶莹透亮的冰晶。雪地里一个人披猩红的斗篷显得格外清冷。他凝视了面前绵延的粉妆玉砌的柳树许久,低声吟诵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溅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他离我那么近,近的仿佛一举步就能够得到;他又是离我这样远,无法挪步,咫尺便是天涯。容若,不要那样伤感好吗?我在江南等着你呢,只要你下江南便可以见到我了。看你那满腔愁绪的样子真是心如刀剐了。
轰隆——
蓦地惊醒,原来是一场梦,这雷声也真够不通人情的。依旧闭着眼,调整着因惊醒而急促的呼吸,翻了个身意犹未尽地还想睡。
“御蝉,天要下雨了,回屋睡吧。御蝉——”
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睁开眼,面前的那张脸初看陌生,再看就熟悉了,“子清?”虽然时隔八年,江南的水土把他养白了不少,但眉目间的清朗还是能让人认出他是谁,“不是说晚上游湖吗?现在还早呢,怎么来了?”
他把我从藤椅子上拉起笑道:“进去再说,瞧天都黑下来了。”
抬头看了看天,果然乌云正越来越厚,拍了拍飘落在身上的桂花,“要下雨了吧。”揉了揉有点发胀的太阳穴,“原来青梅酒也会醉的。”
“哈哈,喜欢的话过两天再给你带几坛子。”他的手温暖且略带湿润,牵起我的手向屋里走,“醉卧花间好不恰意,只是当心着凉了。”
“酒真是好东西,且不闻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若得一知己,杯酒释永愁。”记得曾有人醉醺醺地枕在我膝上说过相似的话,弹指之间我们竟已天南地北了。
“御蝉,御蝉——”曹寅摇了摇我的手唤道。
“对不起,子清。”我抱歉地赔笑。
“坐下吧,我看你还是有点醉醉的。”他笑着递来一杯热茶,“解解酒。举杯销愁愁更愁呐......”
顺从地点头接过茶,“子清,最近忙吗?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太操劳......”其实我是想问康熙什么时候下江南,但始终开不了口。
曹寅稍一怔,继而朗朗一笑,“也不算很忙,只是比平日多了些事儿。不过有御蝉的关心,再忙也是高兴的。”说着向前探身缓缓握紧我的手。我的心也随之收紧,尴尬地抽出手。他一挑眉讪讪地笑了,从怀里拿出一本蓝皮的线装书,“上京述职的时候,京城有朋友出了本集子。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
“是吗?”接过书一看,不禁心头一震,熟悉的书名熟悉的作者,“之前还是侧帽,现在却取作饮水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曹寅抚膝感叹。
“好一个冷暖自知......咳,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谁人知?”眼前浮现出他的清朗俊逸,还有他淡淡的诗人的忧郁,抹不平的眉弯。翻开词集,淡淡的墨香溢出:客夜怎生过。梦相伴,绮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
“他......应该续娶了吧......“不知这问题我该问与否,也不知道我更希望听到肯定抑或是否定的回答。
“他?哦,那是几年前的时了。“
“是吗......“心里划过一丝失落,他掷地有声的誓言犹在耳畔,他修长的指骨紧勒我的手是的痛依旧清晰。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口,八年过去了,他还会在冷清清的梦中等待吗?
随着书页翻动,满眼的是愁与泪,这片灌愁海直让人沉溺。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梦也何曾到谢桥......”孤零零的琉璃灯,寂寞的背影,驱不散的长夜......我又爽约了,对不起......泪滑过留下两行凄凉,坠落在纸上又迅速地渗下氤氲,宛如无声的叹息。
“想起年少的时候和容若谈起朝云唱‘十年生死两茫茫’时潸然泪下,都感慨说若得一知己如斯便不枉此生了。”他拿起我手中的丝绢轻轻地替我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小子的福气还真不浅......”
“我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与他一会呢?”
他放下手,隔了丝绢握着我的手腕,嘴角微微上扬,“知道我这阵子在忙什么吗?”
想也应该是为康熙下江南作准备了。摇了摇头等待他说下文。
他拱了拱手,道:“圣上再过几个月就要下江南来了。容若定会随驾,到时我请他来与你一会,如何?”
曹寅真是让人喜出望外的爽快。“真的吗?子清,我还真不知怎么谢你了。”
“哈哈,幽王为博佳人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我这举手之劳也不算什么了。”褐色的眸子里愉悦的光斑在跃动。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是的,再过几个月就可以见到他了。惊喜、疑惑、震悚,头脑中预演着重逢时的种种。不知道他是否还如当时梦中所见的那样,抑或是更见消瘦了,不然他为什么说而今憔悴异当时呢......
小船在湖上随波而行,船夫坐在船头悠闲地抽着水烟。我和曹寅坐在船尾,两盏八角纱灯摇摇晃晃地透出蒙胧的光。今晚璀璨的众星陪伴着一弯古铜色的下弦月,像渴睡的人满布血丝的眼白。
“子清,同是娥眉月,你更喜欢上弦月还是下弦月?”
曹寅拿起酒壶慢慢地朝杯里注酒,慢悠悠地说:“大概上弦月吧。”
“我也觉得更喜欢上弦月。“抿了抿杯中的清酿,”上弦月总有团圆的时候,总会遂团圆之愿。”
“一种娥眉,下弦不及初弦好......”拿起杯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庚郎未老,何事伤心早......容若,原来欠你那么多,叫我如何赎得清,还得尽呢?都是我的错,明知相守的日子不会很长,却偏要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却偏要许下永远。
“御蝉——”曹寅伸手从我眼底轻轻擦过,“在想什么呢?”他放柔了的声音暖暖的。
“子清,你说人若是寡情薄情该多好。”
他稍带惊讶地凝视我片刻,低头默默地喝起酒来,“记得这次上京的时候,容若跟我讲了一个故事,然后也问我若是能忘情寡情该多好。”
“那时候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只笑了笑,吟道‘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天上的繁星明明灭灭地陪伴着那弯昏昏欲睡的下弦月。容若,今晚你看到了月亮了吗?我们在看着同一轮明月呢,无论千里之外的你是随扈当值,还是挑灯夜读。愿寄思绪于飞廉,托愁心于望舒,好让你可感可知。
张灯结彩的画舫远远地传来歌女咿咿呀呀的歌声,让我们的小船更显冷清。“他们好热闹呢。”侧支着头看来往游弋的画舫。
“平素出来游湖,你都是喜欢小船的清静,怎么今天反倒羡慕起来了?”他拉起我的手笑道。刚想挣脱,无奈他却握得更紧。
“瞧,流星——”流星滑过夜空,兴奋的抽出手低头许愿,容若,愿我能早点见到你......“你不许愿吗?听说在流星划过的时候许愿,愿望就会实现的。”
“哦?是吗,那你许了什么愿?”他饶有兴致的问。
我摇了摇头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验的了。”
回到房里,坐在镜前,晶莹的水晶被我摩挲得发热了,无数次默唤那个名字,但水晶依旧透明。那是一个带魔力的名字,舌与腭的缱绻,自后而前,后鼻、前腭、唇,容——唇由开而闭,若——气息擦着渐开的唇,每次唇完成这样的动作后,心头会因一阵暖流淌过而悸动。
蜡烛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房内笼在蒙胧的昏黄中,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稀疏的虫鸣,不需闭眼也能看到他的笑貌音容。
菩萨蛮•忆旧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