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啊总团师!不能绑俺呀……”“黑来崩”忽将两腿往炕边一伸,胳膊肘往后一支,索性把小肚子也挺出来了。她双手捂脸,摆动腰肢,娇滴滴哭求道,“你叫俺咋着都中,可不能到街上丢人现眼啊……”
“啊!你!他娘的……”韩欲明简直叫这女人气昏了。尽管他心里不住地提醒告诫着自己“要冷静,再不能轻易杀人”!可这个女人也忒放肆了,竟敢这样龌龊人!他手中的“洋刀”不由自主地就“刷”一下举了起来。就在这当儿,“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射进了“黑来崩”的胸膛。
“啊”!“黑来崩”惊叫一声,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呼地把身子坐直了。她懵懂地低头瞧瞧胸脯上浸出的鲜血,猛然抬起头,那好看的眼睛使劲一眯,两束可怕的光焰直射向用盒子炮指着她的高堆才,似笑非笑地咬牙骂道:“好你个黑心烂肠的野狗!俺程凤仙能了大半辈子,这回算遇着对头啦,你……”
“砰”!又是一声枪响。可是,高堆才仿佛被“黑来崩”那可怕的目光烧慌了神,子弹打飞了。
“中!打得好!你打吧!”“黑来崩”冷笑着的脸上泛起一种令人爱怜的特殊神情,比故弄妩媚更为动人。突然,她眼里闪着泪光,发疯般地向韩欲明痛哭道:“韩欲明呀,你要处治就处治这姓高的恶狗吧!刘先生他,他是好人啊!你可不能……”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了“黑来崩”脸上。高堆才细长的胳膊一转,又抓住她的发结,“咚”一声把她摔在地下,怒骂道:“日你奶奶!老子就是恶狗!老子就专咬你们这些伤风败俗的狗男女!死到临头还给你的‘孤老’讲情!”他一边骂,一边使大脚照“黑来崩”的后胸“咚咚”地踹。见“黑来崩”噙着满嘴腥汤还想喊叫什么,就迅速用两手握住盒子炮,弯腰顶住她的后胸,“砰砰砰”一连打了三枪,“黑来崩”这才猛地一拱腰,把十根指头死劲地抠进地下的砖缝里,徐徐伸直两腿,伏地而死。
“他娘的!忒叫人恼火啦!”高堆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指指呆立的韩欲明手中的“洋刀”,愤懑地说:“总团师不用劳驾。这女人的臭血还要染脏你的洋刀里。咋,咱们走吧?”
“走”!韩欲明蹙眉点点头,示意高堆才包起桌上的铜钱,率先出了门。
高堆才打死了他玩弄腻了的“黑来崩”,悬着的心并未全放下来——刘珏还活着呀!韩欲明能不能像处治韩欲虎那样处治这个小白脸儿,还是两说——他得想法儿叫他死!不然的话,这出戏就唱不圆全。
韩欲明处死了冒牌会长姚大根和败坏会规的韩欲虎之后,犹如一声霹雳在高堆才心中炸响。至于他收了姚大根的贿赂,批准他当了会长的事儿,倒也不难支吾。因为姚大根已经死了,自己把名单一抹,啥事儿也没了。可怕的是他和“黑来崩”两人的龌龊勾当。“俺那娘!这事儿若是叫韩欲明知道了,那还了得吗?连本家侄儿他都舍得下手,何况自己是从土匪窝里投靠过来的外人?”他这样想着,就挨个儿揣摸起察觉他蛛丝马迹的人来。揣摸来揣摸去,一个可怕的影子在脑际闪了一下,被他牢牢抓住了——啊!刘珏!
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晚饭后,刘珏和他在丁香树下闲聊时,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哎,文团师今儿晚上没事,找俩弟兄摸牌吧?”
“不。俺没钱坐底呀。再说,也没那工夫,一霎儿还得去四门查哨咧。”
“嘻嘻,查完哨还得去小西街……”
“哎!刘处长!可别胡扯呀。”
“啥胡扯呀?俺又不是瞎子聋子。公事完了想去松宽松宽,你去就是……”
刘珏并不知道他和黑来崩的隐秘,说他去小西街,是因为他常见他去街口那个小饭铺里吃酒。本来是信口开河的玩笑话,却不料书生气十足的刘珏正应了“祸从口出”这句古语,心怀鬼胎的高堆才当即就慌了神。那天黑夜他就做了个噩梦,梦见刘珏那小白脸儿一脸狞笑,那笑眯眯的眼睛里似有两支寒光闪闪的标枪……昨天韩欲明告诉他招聚众大弟兄商讨整顿会规事宜,他越加胆寒了。蓦地,一股阴鸷惨毒之火点燃了他杀人灭口保全自己的恶念,于是他就在昨晚和黑来崩设计了这个借刀杀人的圈套……
刘珏被两个卫兵押着,阵阵疼楚刺得他方寸欲裂。他恨这个并不熟悉的女人为何要无缘无故诬陷他。这一来,在城里混了几年一向清白的名声,一下子全被染黑了。还有啥脸面去黄华书院见各位处长呢?他也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总团师能够明察秋毫,查出真情。自己冒死帮着姐夫献城,又将自家鞋店献给了天门大会……是把全身心交给韩欲明了啊!难道他就不念这些好处?就不顾真诚相处的情义了?可是,唉!眼前的总团师分明已经不认这些了。准定他要像对待他侄儿韩欲虎那样来处死自己……刘珏悲愤地勾着头,把成串泪珠洒在路上,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向前走……蓦地,他瞅见了街口那眼方口老井,眼睛倏忽一亮,一个既恐惧又欣慰的念头产生了:死吧!与其叫韩欲明当着众人的面屈杀自己,实不如自己趁早走了拉倒,也好落个囫囵尸首。这老井里从地下浸上来的水清纯洁净。“质本洁来还洁去”,就让这井水来洗刷那可恶的女人泼到自己身上的脏污吧!刘珏咬了咬牙,心中暗叫道,“姐夫!韩欲明乃不辨真伪之乡俗野夫,你要好自为之啊!”随之猛劲儿挣脱卫兵牵着的绳子,大步奔向井边,一头栽了下去。
至此,高堆才的一块心病算是连根带梢一齐除掉了。只可怜满腹经纶、聪明伶俐的刘珏,因为说了句玩笑话,无端地做了屈死鬼。妖冶世故、水性杨花的“黑来崩”,风流半生,最终也死在了桃柳尘事之中。
刘珏的跳井自戕,给整个林县城罩上了一层阴云。连日来,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的蹊跷。“黑来崩”的紧邻吴旦孩家里,更是人们探究端底的集中点。吴旦孩虽然那天在小西街口卖肉时听得了“黑来崩”如何把刘珏叫到家里的真情,但他怕惹出是非,只是一味地推说不知。他也猜想到这是和“黑来崩”打得火热的高堆才使的坏,但他惧怕那执掌大权的、眼藏邪光的长条大汉的威势,到后来就干脆拒绝人们在他家里谈论此事了。
对于刘珏之死,参政大先生牛光耀并无啥特殊的反响,他找人打捞起内弟的尸体,买了装裹棺材,收敛好了,前往三井村做了几天安葬事宜,回来仍是照常理事。不料,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跟随牛光耀做事的弟兄慌慌张张拿着一纸明信来报:牛先生不知昨夜何时逃走了!韩欲明惊诧地接过信纸,只见稍向右倾的行书写得颇显潦草,下端似乎还有几点水湮的痕迹。他忙把信交给杨介人,杨介人摇摇头,悲伤地念道:
“天门大会总团师韩欲明暨各大处长诸君明鉴:自天门大会起事以来,光耀倾心拥戴,全力效劳。救头领,献城池,理政事,治商民,所作所为,至诚至忠。扪心自问,无愧上神。吾与内弟皆能为神会担职,莫不受宠若惊,感激不尽。如今刘珏自戕,全城大哗。内弟多年跟吾习文修德,吾当担家教不严之责,再无颜面见诸友与百姓。左思右想,当走为是。所有收支赈济等账目清楚无弊,一并放于此议事厅,请查收。吾此去亦无定点。宁可沿门乞讨,绝不敢做有悖于百姓之事。只是刘珏之死实乃迷梦一个,尚望总团师暨诸君于公事之余费心查究。若能使刘珏昭雪正名,吾则无憾也。话长纸短,后会有期……”
韩欲明听杨介人念了牛光耀的信,心里非常难过。他怅惘地哀叹一声,心说,牛光耀弃职远走,是因为刘珏之死。莫非刘掌柜死得冤了?唉!这些日子又是下雹子,又是出叛逆,这是咋的了?莫非俺有啥触犯文帝上神旨意之处,弄得天怒人怨了?忽然,他心中涌上来一种沉重的担心,急问杨介人道:
“哎,杨先生,你说牛光耀会不会跑到冯玉祥那儿?”
“这倒不见得。”杨介人神情焦虑地回道,“不过,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他会不会勾搭冯玉祥来打县城?”
“也很难说。不过从他的为人和信中言语来推断,不大可能。”
“唉!他这一走,又抽去咱一根柱子啊。”
“总团师不要烦恼。”杨介人深邃的目光充满着安慰和鼓励,“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必过分伤感,而应该认真总结经验教训。眼下要紧的是赶快把牛先生和刘珏空下的位子补起来,以维持正常事务。”
“哦,说的是。”韩欲明点头沉思道,“可谁能担当他俩的职务呢?都是细心的事儿啊。”
“以我之见,刘珏的职务可交由你堂哥韩欲龙兼任,将财务处并入总务处,让他统管。牛先生的职务嘛……”杨介人顿了一下,侃快地说,“如果总团师觉得没啥不合适的话,就由我来兼任。”
“哦,”韩欲明沉沉地点了下头,长吁一声,说,“中,中。只有这样才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