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华书院中厅总部,香烟凝积,鸦雀无声。
各处处长和分队长们,一扫往日聚会时那种说笑逗趣的活跃气氛,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惶惑。仿佛坐在文帝上神神龛下的韩欲明今天突然变成了一个指鹿为马、动辄杀人的暴虐主儿,谁也不敢正眼向他看视,谁也不敢说长道短。惟恐一时言岔语失,成了第二个韩欲虎。
韩欲明回到总部后,一连几天闷闷不乐。他一直在想,未进县城之前,有自己亲手照应着大小事宜,弟兄们都是一个心眼儿学法,一股劲儿操练,从没出过啥麻缠事儿。如今人马多了,势力大了,才过了几天安宁日子,胡七麻八的事儿就出来了。住在姚村镇的弟兄是这样,住在横水镇、合涧镇的弟兄怎样呢?住在这花花哨哨的县城里的弟兄们又怎样呢?人都说李闯王打下北京城十八天就垮台了,照这般下去,俺韩欲明连李闯王一根头发都不如啊!
韩欲明时而自问自咎,时而怨天尤人。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放开。杨介人深知他焦躁烦闷的缘由,耐心地开导他说,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一种潮流到来,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又有危难生壮志,安澜出邪念之说——天门大会得势,也必然会有姚大根一类渣滓乘机钻营;暂时的安逸环境,也必然会有韩欲虎这样的英雄好汉意志消沉,进而堕落。面对这样的情况,只靠简单粗暴地执行会规军纪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就好比医生给一个“虚火上炎”的病人治病一样,不能单纯“泻火”,而应当重于“补虚”。只要体格壮实了,“虚火”自然就会下降……杨介人语重心长、富于哲理的开导,使韩欲明茅塞顿开,深悔不该一时性起,匆匆忙忙就把战功赫赫的侄儿韩欲虎枪崩了。经过一番痛苦的思辨,在杨介人的建议下,他决定暂把修建老坛大殿的事搁一搁,专做一段以正心养德为主的整顿会规军纪之事。同时要把各地新设的香坛和乡村政权详细查验一番,认真清除亵渎上神旨意、败坏天门大会声誉的冒牌货。他今天上午招聚众头领来,就是要把自己近几天心中的郁闷和忧烦向大家好好倾吐一番,并提出整顿会规军纪和清理不纯分子的主张,使大家按照其部署,用心做好这两件事。
“哎,刘处长咋还没来?”韩欲明看了看张作霖赠给他的手表,向高堆才问道,“你告诉他了没有?”
“告啦。夜个晚上就差人通知啦。”在门口守望的高堆才回答说,“总团师稍候候。俺再出去瞧瞧。哎呀,这个刘处长!是忘记啦?还是……”他一边嘟嚷着,一边撩开长腿走了出去。
其实,刘珏为啥没能按时到来,只有高堆才一个人清楚。
高堆才出了黄华书院,来到十字街口的墙角处,一眼就瞧见等候在小西街口的“黑来崩”正在和刘珏神秘地悄声说着什么。他的心嘣儿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上。他赶紧往墙角后一隐身子,就定定地静观动向。见“黑来崩”把刘珏引进了小西街,他的心才咯噔落进肚里。他咬咬牙,立即往黄华书院返去。尽管他隐身的墙角离小西街口有四五丈远,但“黑来崩”和刘珏说了些啥,这当儿却在耳边响得清清楚楚——这是他和“黑来崩”设下的套子啊——
“呀!刘处长老爷,俺正要去找你咧。”
“找俺?你找俺咋!”
“哎,悄声儿。是这事儿——今儿早上俺一开大门,见门墩儿上放着个小包袱。掂了掂,沉甸甸的,摸了摸,呀?是铜钱!吓死俺啦!俺有心藏起来悄悄花了,一想觉着不妥。哪个傻子肯白白把恁多钱扔在俺门口咧?俺怕有人诈俺,或是打俺的坏主意,思来想去,俺就想把钱交给你,充了公。你是管钱的大处长呀,万一以后出了啥麻缠事儿,官府也好给俺做主……”
“哦?有这怪事?”
“可不是。这会儿俺的心还跳哩。刘处长,你快跟俺到家瞧瞧吧。”
“不中,这会儿有要紧事。后晌再说吧。”
“哎呀!刘处长,这也是公事呀!你跟俺到家就着过过数儿。带走不就省事了嘛。”
“那……就快些儿。”
高堆才在心里照他设计的那样学说着,大步跨进中厅,做出惊愕而神秘的神态,凑到韩欲明耳边,吞吞吐吐嘀咕了几句,韩欲明当即如脖颈后挨了一棒,脑子嗡地就炸了。他被姚村镇发生的事弄得心虚多疑了啊!他倏然蹙起眉头,严肃地盯着高堆才问:
“你没看错人吧?”
“这个……”高堆才故意打了个二惑,悄声说,“唉,前几天俺傍黑儿出去查哨就瞧见过。不过……”
“甭磨牙啦。走!你领俺去看看!”
众人没听出高堆才向韩欲明说了些啥,更不知韩欲明急匆匆地要去哪里做啥。既不敢询问,也未及阻拦,只好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地静坐等候。
高堆才说得果然不差。这当儿,刘珏正站在“黑来崩”家的方桌前专心地数钱。因为心里结记着到总部聚会的事儿,心情不免有些紧张——他和姐夫牛光耀住在县府料理全县大户舍粮救灾的繁杂事务,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姐夫累倒了,他得去总部参加总团师的招聚议事啊。可是,偏偏就遇上了这么件怪事!他心神恍惚地将一把把铜钱一边数,一边往桌子上堆放,在院子就能听得“哗啷哗啷”的响声。
“黑来崩”坐在桌旁的坐柜上,一边看着刘珏数钱,一边嘻嘻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好像怕刘珏点不错数儿似的。
突然,“咣当!”一声响,虚掩的院门被推开了。“黑来崩”如惊弓之鸟一般,慌忙起身把虚掩着的屋门上了闩,嘴里还不住地惶惶叨咕:“快!快把钱包住,快……”刘珏则心平气和地说:“哎,你关门干啥?快开了。快……”
“喂!屋里有人没?”门外响起了高堆才的问话声。
“有,有咧。”刘珏答应着,对站在门边的“黑来崩”说,“哎,这女人!快开门呀,是高处长。”
“俺不敢,俺怕……”黑来崩忸怩着跑到炕边,一抬屁股坐到了炕头的隐墙后。
“呀?屋里像是刘处长说话。”高堆才在门外故作惊讶。
“是俺,是俺。”刘珏应着,匆忙打开了门。他一见韩欲明怒气冲冲地站在高堆才身后,脸上不由得就泛起了莫名的惊惶之色,“啊!总团师也来啦?俺正要去聚会,恰就遇着……”
“甭说啦!”韩欲明一声厉喝,打断了刘珏的话,将四个卫兵留在门外,大步跨进屋里,方桌上的铜钱一下就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对刘珏的器重爱戴之情顿时灰飞烟灭,一种难言的心绪搅得眼前黑晕乱旋。他哆嗦着嘴唇问道:“刘处长,这钱是你的吧?”
“不不。还不知道是谁的咧。”刘珏懵里懵懂,正欲叙说这钱的来历,“黑来崩”忽然支支吾吾地抽泣起来。
“哎呀?女人!”高堆才吃惊地向韩欲明指指爬在炕头隐墙后的“黑来崩”,又是咂嘴,又是摇头:“啧啧!这,这……真他娘的扫兴!”
“啊?是她!”韩欲明一眼就认出了初进县城之后,在县府大门前向他使泼的这个妖冶女人。又见她裤腰大开,露着半个白白的屁股,心中的杂乱情绪旋即凝成了熊熊怒火。他哗地从腰间抽出细长的“洋刀”,指着“黑来崩”骂道:“日你娘的!俺就知道你不是好鸟!你勾引俺管钱的处长,坏俺天门大会名声,俺非戳了你不中!”骂着就要举刀。
“请候候!”刘珏见“黑来崩”不知啥时解开了裤带露出了下部,顿时气得脸色煞白。他赶忙挡住韩欲明,气愤地说:“总团师,都怪俺一时糊涂,没想到这女人竟要害俺。请先别杀她。叫她说说清楚……”
“啊?俺害你?你!你……”“黑来崩”飞快地朝高堆才瞟了一眼,立即大胆地撒起泼来,“你当鞋店掌柜时就和俺……好上啦。如今当了大处长,还是猫儿不改偷腥。谁稀罕你的钱?只是不敢不从你这大处长呀。总团师大老爷,你可要好生管教你的部下呀。这钱俺也不要他的啦!呜呜呜……这事可不能怪俺呀。呜呜呜……”
“你,你胡扯!”刘珏气得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晃,煞白的嘴唇哆哆嗦嗦,只会嘟嚷“你!你……”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高堆才惋惜地说,“没想到一肚文才、满口道德的刘处长竟会做这事儿。”
“来人!”韩欲明紧蹙眉头,狠狠咬了下嘴唇,喝令守在门外的卫兵,“把这俩狗日的绑了!带回总部处治!”
四个卫兵应声跳进屋来,其中两个不由分说就凶狠地扭起了刘珏的胳膊。
“哎呀!这,这……”“黑来崩”见人来绑她,惊恐地向高堆才暗递了个询问的眼色,忽又沉下心来,把裤子往下一褪,裸露出大腿,跪在炕上向韩欲明求饶道:“总团师老爷!可不能绑俺呀!俺一个妇道……”
“不要脸!”韩欲明羞怒地骂道:“妖冶的骚货!绑了!快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