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是个女子?”
“……”
“如此野蛮……竟打了阴差。”
“……”
“不想说点什么?”
“呃啊呃啊……”
此时静泽空旷的湖面就剩下了川先生和那个“灯芯”。
牛马二人已经离开。
临走前,牛阿傍用牵魂索将发疯的“灯芯”缠了一圈又一圈,倒挂在湖边的树上。
马罗刹周身上下被扯得碎布乱挂,黑纱则一绺一绺的躺了遍地。
他气急败坏,一蹄揍在“灯芯”的脸上,打脱了她的下巴。
“灯芯”硬生生的挨着,竟然没吭一声。
牛阿傍走上前,摘下斗笠。
……雾里,一颗硕大的头卢,被层层灰布条包裹着。一双拳头大的眼珠发着青光,从灰布条后面透出。
更可怖的是,那几乎三角的巨大头颅,上面生着两只弯曲冲天的牛角——这个长着牛头的诡物,着实让人背脊生寒。
这哪里还有人样!
眼前的景象使得灯芯瞪大了眼睛,几乎忘了脸上的伤痛。
“哞——我们还会再见。记住本差的样子。待你来到酆都,我与马弟会好好招呼你!”说罢,便拉着马罗刹走进雾里。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灯芯”仍未从牛阿傍那恐怖的模样中解脱。
“呃啊……”灯芯的下巴脱了臼,面对川先生的问话,她只能“呃啊呃啊”的回着。
清寒冻人的秋夜,一双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腮,温温的,暖极了。
“灯芯”只觉说不出的舒服。她张了张嘴,下颌便能顺畅的活动,不似刚才,连喘气都痛的咧嘴。
“你打了马罗刹数十拳,他只还你了一下。算起来,你还是占了便宜。”川先生安慰。
在川先生想来,即使眼前的这个“灯芯”是个杀人魔头,但至少也是个孩子,是个女孩子。
“呸,他们先打得我!两只杂碎……本将即使下了黄泉一定会去讨他们的晦气!”灯芯刚一张嘴,便不依不饶的骂开。
这性子真野。不难想到,牛马二人当初强牵她离体费了多大的气力,动手是在所难免。
“两只畜生……唔唔唔……”
“灯芯”还想骂,不料一开口却和先前的马罗刹一般,只能唔唔做声。
“静泽是个清净所在,容不得污言秽语。”川先生语气转冷:“若还想回去,就先安静。”
“灯芯”不是个蠢人,当即闭了嘴。
从夜半开始,牛马阴差在睡梦中强行牵人,到此刻被这个莫名其妙见不到真面目的人救下,其间种种荒唐着实让人难以琢磨。
但只过了半柱香时间,她还是冷静了下来。毕竟,作为一个见惯沙场的将军,生死都已是小事,更何况世间还有什么能比生死之事更大?
“本将……我……叫幺罗,大魏义阳人士。”许久灯芯说道。
幺罗……是了,连名字也不像个女子,川先生不禁感叹。
“你是何人?刚刚那两头畜……两只怪……怪模怪样的人……是什么?”怕被川先生再次封住嘴,幺罗说话变得小心翼翼。
“我姓川,别人都叫我川先生。至于刚才那两个——一个叫牛阿傍,一个叫马罗刹。是你们尘世所说的‘牛头马面’。……而你看到了牛头的脸……日后再去酆都,便有苦头吃了。”
“酆都是何去处?”
“幽冥地府。”
“地府啊……哼,来日方长,管他娘……”
“娘”字刚要出口,幺罗自觉不妥,便生生咽了回去。
“只怕来日并不长了,你的阳寿仅剩下五日。”
“五日?!就他娘的五日?……唔……”
川先生语出惊人,幺罗吃惊之下,还是没忍住,爆了粗口。于是嘴再一次不听使唤。
“时辰不多了。”先生望了望渐渐稀薄的雾气,说道:“原本你今日就该寿尽。而我的出现,便是你平生唯一积下的福荫……”
福荫?幺罗纳闷:自己一生确实杀人无数,何曾积过什么福荫?
“玉蛄禅宫……你可记得?”川先生问。
“玉蛄禅宫”听着耳熟,幺罗仔细在脑海中翻找着……
那是两年前的春季,幺罗在邺城周边的梨渡寺养伤。
寺中生有一株巨大的古梨,梨渡寺以此为名。
三更时分,幺罗睡不着便来到梨树下散步。
恍惚间身旁出现一老者,年纪大抵八九旬。左右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随从。
幺罗正觉诧异。那个老者不容分说,跪地便磕头,边磕头边用难懂的土语说着。
大概意是,他们祖上原是居住于净土,因触犯上规被贬到此地。这梨渡寺古梨下的“玉蛄禅宫”便是其世代居住之所。族人每隔三十年便会羽化飞升。然而三年前,掌寺僧人将寺庙大修一番。用金青巨石挡住了宫门出口,使得宫里的千万子孙无法飞升。
眼见当年夏季的飞升之日将近,老者三年里又是求掌寺僧执,又是求来此的香客。然而掌寺的和尚是朝中大元的亲戚,颇有权势,为人喜财吝啬。不舍得毁去那珍贵的金青巨石,便屡屡回绝。
万般无奈之下,老者得人指点,求到了幺罗的头上。
老者说到痛时,几近哭求。身后的年轻男女,一齐跟着磕头。年轻男子口中乞着,女子则是默默流泪。
第二日,幺罗随口与掌寺的僧执提到此事。谁料掌寺僧执态度无理,话语傲慢。幺罗一怒之下,便调了亲随军铲平了院墙,掀了满地的金砂青玉石地砖。
事后,掌寺和尚闹到朝中。在丞相杜洛周的干预下,幺罗挨了二十军杖宁事。
当年夏季,梨渡寺方圆十里的蝉都是金色的。鸣叫声也颇为奇特。人们细细听去,竟然是“招杜罗”三个字。
“玉蛄禅宫一族成千上万的金蝉为你祈了整整一夏,替你续了五日阳寿……”川先生说道:“此事本不该我插手,奈何北阴帝君见你杀戮极重,想要抹去你那五日。玉蛄禅宫的人又合力求我了一整年,让我设法还你五日。”
就五日……也罢,多活一日赚一日。幺罗兀自感叹,自己本无心救人,只不过当时那掌寺的秃驴实在欠收拾……没曾想无心之举,却受益颇丰。
“……死时会痛苦么?”她忽然问。
“毒发暴毙,大抵不会痛苦太久……”
“这样说,只要我注意饮食、不受伤……避免中毒,就不会死?”
“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此刻你中毒已深,尚未发作罢了。”
仿佛一道晴空霹雳,幺罗不禁失语。一阵惨然的笑声后,她问道:“川先生……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川先生似乎没有听见,只是低着头盯着她的眼睛。
“想知道你如何中的毒?”
“川先生,我十一岁从军……杀人无数。要死的人,没有去问自己如何死的……反正都逃不过,何必多此一问?”
“……倒是个豁达之人,与我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这是一个杀孽极重的大奸大恶之徒?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说出的话?川先生只觉,这番话应该出自一个淡薄人生的老者之口。
“幺罗,你若不是造了杀业,无法随我修行得道……”川先生有些惋惜。
“即使我不曾有过杀业,也绝然不会随你修行。”不等川先生发问,幺罗继续说道:“神鬼之说,本就虚无缥缈,我是不会信的——或许今日,我只是日间军务操劳,夜里疲敝做的一个梦罢了。我生于贫苦,长于军中,受人恩德,此生效忠沙场,是断然不会离开军中的!”
川先生摇摇头,说道:“罢了,你就当此刻是你做的一个梦罢。可愿梦中听我一言?”
“先生且讲来。”
“上谷一郡已被你军觊觎。四日之后,城池若破,万万不可再动杀念。”
“哼……”幺罗轻哼了一声。
“无论你听与否,记得遇见身着紫衣银缎之人,务必保其周全——这便是今日我救你的条件。”
“紫衣银缎……好……我应你。我之将死……就少杀他一个!”
天色渐渐变浅,周围的雾气此时也已经散尽。然而,川先生却自始至终被光辉包裹着,不见真容。
“时候不早了,好好享受你人生的最后的五日罢。”川先生挥起衣袖,似要斩断系住幺罗脚踝的牵魂索。
“慢着,先生!”
“怎么……尚有心愿?”
“川先生……你的话虽然疏漏众多,但凭我的直觉,你是愿意救我的。”幺罗挣扎着抬起头,望向川先生道:“告诉我你为何要救我?什么玉蛄禅宫仅仅是个托词罢了。你一早就认得我,是也不是?你到底是谁?”
川先生怔住了。他忽然觉察到,这个女子,为何会在不谙世事年纪,成为一个军队的将领。
对生死的觉悟,敢于先发的勇气,知时善务的智慧,冷静思考的沉着,敏锐到可怕的直觉……十六七岁的孩子,活得却像个饱经炎凉的老骥!
“川先生,你若不回答,我便更加确信,你的确与我有渊源。你……”
一道袖风略过,那根悬着幺罗的蛛丝终于无声无息的断开。
“你……”幺罗最后的声音,是落进了水中发出的。
就在入水的一刹那,幺罗似乎借着东方微白的天光看清了川先生的一丝面容——银白的长发,银白的眼眸……和那悬立在水面上,翼翼闪着银辉的长长的鱼尾!
那是什么?!
“妖怪!”
幺罗一声惊呼,猛的坐起了身。
“啊——”一个女子的尖叫从耳边响起。随后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罗——!你终于……你还活着?!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