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苍生寂寥。
原是当空的皓月,却每每被密云打乱。使得地面得不到一丝的光亮。
万物被笼罩着深蓝的暗。
北方的林海更是暗得不透气,浓雾将这里顺势缠了个结实。
有三人在这林海中飞快的穿梭。
行路之疾,竟将当路闭着的兰花冲成了许多瓣。
一路走,一路飞花残叶飘零。
说来也奇,三人明明是一步一步的走着,速度却似人们竭力的狂奔。
为首的带着个斗笠,在黑暗中用黑纱遮蔽着全身,两只尖长有如犄角状的东西刺破斗笠伸出,说不出的诡异。一只手粗壮如牛蹄般,提了盏幽蓝的灯。灯火忽明忽弱,像是迷失在深渊中的流萤。
每走出七八步,队尾便传出“叮”一声。
像是为行路击的节奏。
“叮”声音由远及近,当浓雾中的流萤此起彼伏的的闪烁了几下后,“叮”又一声响起在林海的另一头。渐渐的,徘徊的流萤在雾中打起了转。
为首的人终于放慢了速度,直到停下脚步。
“怪哩……”他喃喃的,语气苍老且低沉,带着狐疑与不安。
“噫——阿傍兄,怎地停了?”队尾那个同样黑纱遮身的人问。
“哞——怪也。”叫阿傍的人挠挠头说:“马弟,我怎觉不妥?”
“噫——阿傍兄,咱们在此间行了有数个来去。”被称作马弟的人回道。
“怪也!”阿傍又喃喃叹着,随即转过身,看了一眼身后的第二人,而后警觉的扫了扫四周。
“莫非是撞了鬼墙?”马弟问。
“嗼嗼嗼……”阿傍顿了一下,发出了一串奇异的笑声然后道:“哞——放屁,真胡扯!”
嘴上虽然说着“胡扯”,但阿傍心中却疑惑:以往这样的林子,只消片刻便会穿出。而今却竟耽搁了一个时辰之久。
来时怎不觉得如此耗时……?阿傍不放心的又看了一眼中间的人,说道:“哞——真是个麻烦的‘灯芯儿’!”
“四更噫,且行罢。再耽搁,天亮就赶不回酆都了。”
“唉……”阿傍叹了口气,提好灯笼。
“叮”一声响,三人便又行起。
雾,更浓了。
渐渐的,阿傍提着的灯火也在雾里暗了下来。
小半时辰过去,当前头的阿傍撞碎了第七朵当路的兰花后,他愤然停住。
“哞——不对头!”他截然说道:“有鬼,有古怪!”
这回,马弟也全然没了赶路的心思。
眼见周围蓝雾流淌,明明有细琐的风,却怎么也吹不穿吹不破。
明明有照路的灯火,却什么也瞧不清瞧不见。
正待他想说什么,一旁阿傍忽然惊道:“马弟,你脚下有光亮!”
马弟低头一瞧,黑暗中缕缕深蓝的雾气下果然有圈圈微亮荡着涟漪跳跃。
“是水?!是水噫!”
“是水?”
“噫——是水。咱们错进了水塘。”
“哞,不对头!……我并未觉得有触水沾湿之感。”
言罢,阿傍附身低瞧。
“果然……”
“果然?”马弟也瞧去。不由得一惊:自己埋在雾中碗口大的脚下,水静静地微漾着波光。遮身的长纱悠悠的被雾流耸动,并没沾到丝毫水迹。而不远处的阿傍竟然脚离水面足有半尺多,看看身侧一直沉默着的“灯芯”也齐齐的与阿傍一般离水而立。
“果然有鬼在捣古怪!”马弟有些慌神。
“嗼嗼嗼……是鬼墙也好。”阿傍忽然笑了。
只见他从黑纱后取出一张旧得发绿的纸符,借着灯笼幽蓝的火苗点燃。
纸符遇火而烧,阿傍念起:
天地翳莽,幽冥幽冥。
北阴安镇,普告万生。
山岳河渎,土地祈灵。
酆都有命,搜捕邪肆。
左右社稷,不得妄惊。
各安方位,回向坛庭。
鬼魅收胆,精怪亡形。
吾有霹雳,斩妖截魔!
“走!”他将纸符向空中一扔,纸符带着凄厉的蓝火一同消失在雾的深处……
“噫,阿傍兄,这般厉害的护身符甲,北阴大帝赐的宝贝,你怎的说用就用!”马弟见状,低声埋怨起来。
“马弟……此时不用,怕是再没机会了!”说完,阿傍朝纸符消失的方向望着。
不久,雾气渐渐变得稀薄。
黑暗的深处,有泠泠的水声传来。越传越近,有东西正向这边走来。
三人目不转睛的寻着,听着……
过了一阵,水声戛然。
与此同时雾气也成了缕缕丝帛般的散开。
一抹淡然的银色辉光出现在水面上。
有一人高。
辉光停了一阵,又伴着水声行来。
直到对方来到近前,马弟终于看清这是个人形,周身被光华包裹着,瞧不清面容。
“哞——阁下请现真身。否则我兄弟二人怕会言语不敬冲撞了阁下。”阿傍小心翼翼的作了个揖。一旁的马弟没头脑的也跟着作揖。
对方没有说话,伸出了手——一只散发着辉光的手。指尖轻轻拈着的,正是刚才阿傍投入雾中的纸符。
纸符只剩小半,尚在燃着。
然而,再当马弟看到时,原本只剩下小半的纸符却在焰火中逐渐变得完整。最后竟恢复成了先前的样子,仿佛从未燃着过。
那人将纸符平放于掌中,伸向阿傍,示意他收去。
阿傍迟疑,手下意识的接过,背后已是涔涔冷汗。
他深知,这张北翳镇元符是北阴大帝恩赐的,有开天地、辟神鬼的力道。只有在紧要时刻性命攸关,才会使出来保命。而今,却在此人手里失了效果。
“阁下在此巧做花样,戏弄我们……你可知道我们兄弟是谁,还敢……”马弟不明其所以,见到阿傍发怯,想着挽回点颜面。
“马弟!”阿傍截住了他的话,转而说道:“我兄弟二人打此路过,无心闯入贵宝地,请阁下勿怪……”
沉默片刻,那人开口:“牛阿傍,马罗刹,二位属北阴帝君,可是要赴酆都地界?”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怒不愠心平音静,慢慢谦和,儒雅并威仪。
“噫,是了,知道便好说。阁下有何贵干?”
“吾乃静泽中人,修身之故,不便以真身现世,隧请二位至此。”
“静泽中人……”牛阿傍倒吸了一口凉气:“阁下难道是静川主人……川………先生?我等小卒,不敢劳烦川先生相请。若有差遣,我等愿俯首以待命。”
“静泽正值时雾多发,若使二位不适,见谅。”那人微微欠首,惹得牛马二人激灵一下,后退了几步。
“静泽……阿傍兄,咱不是在尘世上谷的北域深林……甚时候到了静泽?”马罗刹小声问道。
“先生相请,以仙雾引路……”牛阿傍也似乎才明白过来。
“烦请二位来此,询问一事。”
“哞,恭请先生明示。”
“曾闻北阴帝君有言:天有其道,星有其相,日虽中天,朝出夕归,言之不改,不以人心更变。但凡世间之事也应因其自然而行,不可强求。……何以二位不谙其义,悖其而为之?”
牛马相互瞧了一眼,连忙俯首:“这……川先生,这从何说起?小人们是万死不敢违北阴帝君之命。”
“吾近观世间,见尘世有燃灯未尽,二位却竟自强拔了灯芯……何故?”说罢,那个“川先生”似乎转脸望向牛马二人身旁那个一直低沉不语的人。
“回先生,小人们并无忤逆北阴帝君之行。先生误解了小人们。”牛阿傍急忙解释。
“汝手中的牵魂索和镇心铃……莫非只是装饰?”川先生指了指那被称作灯芯之人的脖颈,一道蛛丝般晶亮的线隐隐缠在上面,蛛丝的另一端被牛阿傍紧紧攥在手里。
这便是牵魂索。
至于镇心铃,乃是一路上马罗刹每隔七步便击出的“叮”的声音。
“此人在凡尘杀人数万,罪业滔天。命里原是五天后毒发暴毙,特经北阴帝君慈悲批许,提前熄灯,灭祸而救苍生噫。”马罗刹回道,语气中略带不平。
“一人之力能杀苍生数万?便是帝王征战,乃天象所致,祸福不可只在一人身上计较。”
“先生明查。我等虽鄙浅,怎能不晓征战杀伐乃天象?此人乃当世北魏人氏,丞相杜洛周之部将。延昌元年武川城杀降军七千;次年杀怀朔人两万;今年未出正月便率军屠了北军两镇六万人……造孽……真是造孽!杀战俘,戮平民非是天象所归,先生明察,这滔天罪恶是也不是哞?‘’
牛阿傍一口气说出了许多惊人的数字。
“的确是个罪恶之徒。”川先生语顿,来到近前,驻足瞧了瞧这个生前杀人如麻的“灯芯”。
在蓝色雾气的映衬下,“灯芯”此刻面色惨白,眼光茫然。仿佛睡着般失着心神。
显然,被强行牵出身体的魂魄,是没有意识的。
或许,他们仍觉得自己在尘世中做着梦。
这大概是个女子,约么十六七岁年纪。周身素缟,除却少女微微突起的胸膛,单瞧这高挑的身材,竟颇似男儿。长发垂在腰间,却遮不住那稚嫩面颊上横着的一抹疤痕。
这也正提醒了众人:这个“灯芯”虽是个年轻的女娃娃,也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战的将军。
“小小年纪……”川先生感叹了一句。然后,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灯芯”的额头。
“先生……”牛阿傍见此情景,竟然急了。
“莫急,我要听她自己说。”
“灯芯”被弹了一下额头,终于眨了下眼睛,但还是一脸茫然。
“你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
“灯芯“面无表情,显然尚未从浑噩中回神。
“醒来……想起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
“什么名字……哪里人氏……”灯芯开始重复眼前这团辉光问出的话。
“噫!川先生,请至此罢!耽误行程,北阴帝……唔……唔唔唔唔……”马罗刹本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急性子,倔脾气上来正要发作,却忽然发不出话语。只得唔唔唔的干叫。
“先生!……”见到马罗刹如此,牛阿傍急忙求情。
“无妨……有真性情是好事,但总是要吃点亏的。”川先生语气轻轻,淡然若叹,不温和却尔雅,丝毫听不出喜怒。
“尘世已入四更,你们怕是已经带不走她了。”
“……先生……我俩小卒,失了这灯芯,深恐被北阴帝君怪罪……。”
听罢,川先生仿似摇了摇头,从身上取了块粼粼发光的玉璧,有半个手掌大:“把此物带予北阴,将这灯芯借我几时。若日后此人灯尽,吾自会带了去酆都。”
“哞——这,好吧……”牛阿傍接过那块光粼粼的玉璧,掺起马罗刹要走。
周围四散的雾气忽地又变得严密起来。
“二位来此不易,吾便送汝一程……待此间雾散尽,便是酆都地界。”
牛阿傍正要拜谢,忽然从旁闪过一人影,一脚踢飞了马罗刹。
马罗刹适才将能勉强开口吭声,正自庆幸,便被一股劲力踢倒,惊得乱了手脚。
那人则顺势骑在他身上疯狂的撕扯捶打。
马罗刹身上的黑纱瞬间被扯得稀烂。
那人边撕扯嘴里边说着:“杂碎……”
牛阿傍仔细一看:竟然是那个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刚刚还在懵圈的“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