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尸啦……！！！”
近午的军营，忽然响起一声惊悚的尖叫。
军士们争先恐后的冲到中军帐前，有的还透过帐帘的缝隙偷偷的瞄着。
帐内，四五个人正用奇迹般的眼神看着卧榻上坐起身的人。
一个女孩子在一旁哭的涕泪横流。
“罗将军？！……这，这真是奇迹！”
“将军，苍天保佑啊！你现在感觉如何啊？有没有什么不妥啊？”
“阿罗……你可吓死我了!”
刚一睁开眼睛，幺罗便被周围的人泪眼朦胧的视线包围。
“我这……你们……是怎么了？”幺罗惊讶的问，但随即便反应过来：定是自己梦中魂游他处，早上没及时醒来，惹了不小的骚动。
“阿罗……你真混!又使得什么鬼计俩，布得什么疑云……吓煞阿筝了！哇……”
话没说完，身边的女孩子又“哇”的哭开。她叫叫阿筝，与幺罗年纪相仿，是大魏丞杜洛周派来照顾幺罗起居的婢女。平日与幺罗在人前以姐弟相称。阿筝是仅有的几个知道“幺罗是女子”的人之一。
“罗将军——你要再不醒过来，老朽就要抱着药箱去跳上谷悬崖了……！哈哈哈!”
周围人听得此话，转而跟着笑成一团。
这个要跳崖的老者声如洪钟，震的幺罗头脑发胀。此人鹤发长髯，脸上虽然皱纹遍布，但面色红润充盈，神采熠熠。被人们称作“鹿大夫”。
鹿大夫是另一个知道幺罗秘密的人。
“众位……我这两日行军仓促，得了’夜不寐‘的症状。私拿了鹿大夫的几味川乌……大抵是服的有些过量了……”说话间，幺罗暗使了个眼色给鹿大夫。
鹿大夫当即会意，便说：“我说将军怎么一睡不起，神智浑噩，面色阴青，气息不稳……敢情是服了过量的川乌，你胆子也忒大了！”
“鹿大夫，将军哪里是气息不稳？！他可是气息全无啊！真把末将们吓煞了！”
“就是！幸好苍天祝佑我军，罗将军平安无恙！”
“哈哈哈，幸好苍天保佑，倘若那川乌再让罗将军多服个一星半点，无恙也变有恙了！”
哄笑声中，鹿大夫替幺罗行针理气。眼见她无甚大碍，众人散去。只阿筝一人留在帐内。
众人临走时，幺罗还不忘叮嘱一句：“把那个先前喊‘诈尸’的人绑了，赏二十军棍!”
人已走干净。
阿筝抱着幺罗又是一阵“梨花带暴雨”。
幺罗从后颈到胸口的衣襟被泪水淹了个透彻。
“我说——阿筝，我的大姐姐。你比我大上整整一岁，还哭得像个小娃娃！”幺罗安抚道。
“你都不喘气了……脉都没了……人都有些冷了……”
眼瞅着阿筝哭得难受，幺罗无奈，只能使劲在阿筝圆嘟嘟的粉脸上捏了一把：“刚才鹿大夫要抱着药箱跳崖。我想着，此刻即便不醒，他也跳不成崖了！”
“什么跳不跳崖的……他还能真去跳啊！？”阿筝一边挂着大泪珠，一边捂着被捏痛的脸。
“跳也无妨，摔不死的!”幺罗笑笑说：“上谷悬崖都被某个泪包的眼泪填满了！跳下去，也只是游泳罢了!”
“你!”阿筝反应过来，破涕为乐，扯着幺罗的衣襟嬉打着。
嬉闹中，幺罗的衣襟散开。不料，阿筝却突然“啊”的一声惊呼起来。
幺罗觉得奇怪，寻着阿筝惊恐的视线找去……竟然是自己的脖颈。
“这……这痕迹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会受这样的伤？”阿筝的声音有些发抖。
取过铜镜，乍看之下，幺罗怔住了：铜镜里，在自己衣襟之下露出的苍白的脖颈上，赫然有一道深重的紫淤。仿佛是被拇指般粗细的绳索紧紧勒过似的。
难道是那个牛阿傍的牵魂索！
回想起梦里的那根牵魂索，看着细若蛛丝，实则堪比粗大结实的绳索……难怪自己用尽千般力气也挣脱不开！
……难道那个不是梦？！
牛头马面和川先生……莫非真有其人？！
我的性命难道真的只剩下五天？
幺罗眉头紧促，陷入深深的沉思。
日落西边，幺罗独自来到了营地东边的断崖旁。
整整一天，她活得像一具行走的尸体。无论做什么，脑海中总是会想到五日之后，就要与这个世界长辞。
……以后人生的数十载，要浓缩在这短短五日来过……“人生苦短”，以往总觉得这句话是那些平庸才子、酸腐诗人的无病呻吟……此刻，倒真觉来日恨少！
“阿罗？”一个清脆如风铃般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幺罗不看便知，是阿筝。
见幺罗没有应，阿筝便忽然急促的跑过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幺罗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
“阿罗……你……你要是敢跳下去，我就跟你一起跳！”阿筝语声哽咽。
“谁……谁要跳下去了？”幺罗一头雾水。转过身，掰开阿筝纤细的手臂。
“打你上午醒来之后，一直眉头紧锁，少言寡语，又不肯吃饭。晚间我又在营中寻不得你……我还以为……你想不开……要……”阿筝断断续续，越说声越小。
“我没事，你别胡思乱……”幺罗本有些不耐烦，但瞧见阿筝眼眶中打转的泪珠，便不忍埋怨。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苦思许久，寻不得答案。你来的正好，就帮我想想。”
“我？……我这么笨。连你都难住的题目……”
“没关系，我只想听你说。”
“那……那……”
没等阿筝犹豫，幺罗看了一眼天边仅剩的最后一丝虹霞，说道：“假如人生只剩下了四日……我是说假如，只剩四日，你若是我该怎么办？”
阿筝一惊，脸色骤变。她瞪大眼睛，后退几步：“你…在…说什么？”
“只是个题目，勿要大惊小怪……”虽然眼见阿筝吓成这样，但幺罗似乎并不太在意。她急切的想知道，阿筝的回答。
“只剩下四日……那，那要看阿罗是否有未完的心愿？”
心愿？幺罗低头沉思。
沉默许久，她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心愿漫长且深远，穷尽此生都未必达成。有也权当没有吧。”
说罢，幺罗心中忽然涌起一些茫然和失落。死期将尽，自己竟然找不出能了却的心愿。
“……我要是阿罗，就不会在乎能活几日。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心里总纠缠于此，岂不白白浪费剩下的光阴？”
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简单的话语，触动了幺罗的心。她嘴角有些微动。
总是在这种软弱的时候，阿筝简单的开释，便能将幺罗的心结化解。
这个有着风铃般声音的女子，爱哭的女子，软弱的女子，却在此刻撑起了幺罗全部的心。
幺罗笑了，她眯起了眼睛，望向更远的地方。
夜色降临，浸透了茫茫视野。在离军营不远的地方，长龙般的火把，正陆陆续续向营中赶来。
来了，厮杀的序幕拉开。
营地里，兵卒们手持长枪，包围着一群人。
那是许多手无寸铁的人。有牵着孩子的老者，有挽手哭泣的女子，有相互扶持的伤病……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愤怒与绝望。
兵卒的长枪直指，弓弦紧绷。
这些老弱妇孺被驱赶到营地中空旷的地方。由拒马组成的一排排栅栏，将这千余人像牲畜一样围在当中。
回到营门，阿筝惊恐的看到这一幕。
“阿罗……你这是要做什么？”仿佛预见到一般，阿筝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幺罗没有理会她的问话。左右巡视了一回，便来到中军大帐。
军帐内，一个干瘦的老者，见到幺罗，便绷着脸孔，拱手敷衍了一个军礼。
老者身着绿缎青袍，须发皆白。双眼凌利有神，看这表情便是一不依不饶的主。此人名叫顾五峰，是杜丞相的亲信，在军中任参军之职。
幺罗笑笑，伸手从几案上抓了个红枣便往青袍老者的手里塞：“顾老参军，一路辛苦？”
“咳……少来这套！”顾五峰瞧也没瞧，将枣子囫囵丢进嘴里。
“顾老爷子，此行居功甚伟！本将其实铭记于心，感激之至！”
“罗将军，老夫这三日跑遍了上谷周边的县镇，搜来这些人。还不辞辛苦连夜给你送了过来……你只一句‘感激’就给老夫打发掉了？”顾五峰依旧绷着脸数落。
“老爷子，本将不仅感激，适才还赏了你一颗硕大的红枣……你也接受了呀!”
“你……！”顾老爷子终于绷不住了，张口笑道：“老夫着了你的道儿！你这忒狡猾了！年纪轻轻就这么滑头，小心掉头发……哈哈哈。”
两人互相调侃了一阵。
幺罗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沉说道：“老爷子，杜丞相那边不知怎么样了，之前她孤身去北镇说服那个‘莽驴’尉景，然后与我在此会和……怎的还不见动静？”
“罗将军，你小子太多心，丞相是什么样的人？她没有十足把握，怎会轻易行动？”
“也是。”幺罗嘴上应着，可心里却嘀咕：要知道我之前可是屠了北镇几万人，也没迫使这个‘莽驴’献关投降……丞相此行岂不是多此一举？
“罗将军，我天亮之前还得回一趟怀戎县，整饬一下当地军务。”
“把本将的配剑和印信交付一下，就去吧。”幺罗嘱托。
日前派顾五峰去周围县镇抓人时，自己曾将配剑和将军大印交给他，便于调动当地军队行动。
顾五峰背着手离开。
不一会，突然“哎呀”一声。接着就听顾老头子扯着嗓门高调：“你弟弟如此谨慎，你这当姐姐的怎能这样莽撞？该跟你弟弟学学了！”
随后就听另一老者也高声道：“哈哈哈，顾老参军，不就是撞了一下嘛，都一把年纪了怎的跟年轻人动气，小心肝阳气上浮，会爆经脉的！”
“我呸！鹿老匹夫，老夫定然活的比你长久！哈哈哈”随后，笑声渐渐远去。
不久，一只纤细的小手，犹豫的拉开了帐门。
探进来的是个面色凝重的姑娘。
不用想便是阿筝。
一进来，阿筝便快步走到幺罗的跟前低着头，欲说还休。许久，她才开口说道：
“上回……在北镇……你不是说不再杀无辜的人么？为何……为何……”
阿筝努力将眼泪禁锢在眼眶中。
如果换做他人，幺罗一定不耐烦的将其轰走。若是个没个一官半品的，更是直接拖出去打一顿。
可这是阿筝——全天下，除了杜丞相之外，唯一能这样与她幺罗如此说话的人。
“我如何了？”幺罗冷冷得问。
“别再杀人了好么？”
阿筝一下跪在了幺罗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