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打从李府便开始,又一路吹吹打打的出了城门,直奔城南土爷庙。打头的是高奏‘迎宾客’的两根唢呐,吹奏的两人蓄着稀稀拉拉的一撮胡须,鼓足了腮帮子,苍白浮肿的脸上瞪着双‘金鱼眼’。概因吹唢呐太过伤肺,喇叭口常飘出来些许血丝,人也就变成一副痨病样。
吹唢呐是很费力气的,吹的时间长了,力气不够了,脚步也就慢下来了,又怕中断了旋律,惹东家不满,旁边之人急忙揽过活来接茬干。但不论怎样,这两根唢呐相互交替下来倒也吹得高昂激情,鸟雀飞野兽蹿,当真直冲云霄,让人听着就起了精神。前头吹的提劲,后面也抡圆了膀子狠命的敲打,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显示东家所开出的丰厚赏格。
再后面一溜滑竿、小轿抬着县里的老爷们,李卓英便窝在其中,大胖的身子随着竹竿‘吱呀吱呀’的起伏颤悠着,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肥胖的脸上更显得油光锃亮。眼见着土爷庙越走越近,半眯着肉包眼咧开了嘴,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家两小子背挎大枪领着兵的赳赳之姿,虽然他也知道臆想就是臆想成不得现实,但在如此热烈的气氛烘托感染下,眼仁里却越发透出些光亮来。
李卓英期待着自家从今以后飞黄腾达,想到妙处,耳朵里嘈杂的锣鼓唢呐也越发的动听起来,不觉间手拍着椅栏喊出一声:“赏!”
管家就在身边前后伺候着,他可没那福气被人抬,打昨儿个开始忙活就未曾闲过的老胳膊老腿儿,可现在倒没觉得多劳累,反而因马上临近的喜事倍加挺直了腰杆。止不住的吆喝着,催促锣鼓班子更加卖力的吹死命的敲。
‘老爷重新做了官,这以后的门包......’此时管家就是这样想着,也难怪会如此的卖命,虽有吹打的嘈杂但耳朵却仍旧灵敏,才听老爷叫声“赏”便立马吊起了嗓子拉足了长音:“老爷看赏喽!——”
调门尚未落地,队伍里吹打的班头马上接过音调,亦拉起同样的调门:“谢——李老爷看赏喽!——”一时间,锣儿啊、镲儿啊、鼓儿的抡圆了膀子敲打得更加震天动地,两根唢呐同时举起,就好像憋足了最后一口气,回光返照般的直盖过去。
李仁杰打天未亮便被家人从‘香园’的窝里掏出来,闭着眼迷迷瞪瞪被家人伺候着梳洗更衣,又迷迷瞪瞪的被扶上滑竿,直到班子里开了锣鼓唢呐,才算被震得微微撩起些眼皮。虽说有吹吹打打的喧闹,但兴许昨晚折腾的狠了累过了劲头,这才被抬着走了几步,便随着竹竿一下下的颤悠又眯瞪起来。
俗话说最美莫过回笼觉,现在他便萎在滑竿上回回笼。好容易眯瞪着也正睡的香甜,猛然间耳边噪音大作,锣鼓唢呐震天介的吹打起来,直惊的差点栽下来,惹得抬杆的力巴们也跟着被晃得紧蹈几步方才架稳。
被惊醒的李仁杰捂着‘噗噗’乱跳的心窝,耳朵里的嘈杂犹如百千万只苍蝇‘嗡嗡’作响,再被抬滑竿的力巴们晃晃,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恶心,又见管家正巴巴的在旁边陪着老脸对自己呲牙,听他说什么老爷叫打赏。
“打个屁!”李仁杰正没好气,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骂:“你娘老子的!又不是去瞧新娘子‘崩锅’闹腾个吊劲儿?还他娘的打赏?老子哪来的钱?打谁?拔根鸡毛要不要!”
这话说的比小流氓还够劲,好在这时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否则定会吃他老爹的‘嗤喽’。可周围被抬着的王县长和各处的老爷们却已经听得清楚明白,一个个都偷偷捂了嘴或拿袖子擦汗,或者抬起身子猫了腰的大声咳嗽遮挡憋回的闷笑,心底或多或少的都替李季堂老爷发愁“怎么生了这么个祸害玩意”
但想归想,可又有谁敢说出嘴去?没见现在李家越发得势,说不好却不是给自己找病受么!再者说来那是人家的家事,自个的种自个受,外人又操的哪门子心思?更何况如此也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权当看个笑话解个闷,又何乐而不为呢。
注解:‘嗤喽’意思是被没完没了的骂、数落。
管家被噎的直翻白眼,好在也知道自家这位爷是个啥德行,何况自己的小辫子还在人家手里攥着,陪着脸贴过去只当没听见。李仁杰莫名其妙,顺着指点在周身侧兜翻捡,还真从袍襟里面的裤腰上摸到挂着一包银洋。
感受到钱袋里银洋的沉甸甸,这下咧开嘴乐开了花,赶紧拽出来打开瞧瞧,里面一摞摞红纸包封总有十多个,随便掏出个只一捻便是五块钱。原来,李卓英身子太胖,只勉强塞进滑竿座椅,钱袋却是再也无法塞下,有心揣在前襟,却怕下来时当众换地有些难看,放管家那里又不放心,便临时起意挂在儿子的袍襟里,却不想这么做法当真肉包子打狗般有去无回。
李仁杰乐得脸上灿烂开花,也不错倒还记得打赏‘嘿嘿’坏笑之余,随便掂起两封,其他的先自个揣进腰包,扯着嗓子大喊声:“嗨!接着!”便如逗狗喂食儿般的抛了一个出去。
候赏的班头早等得急了,正眼巴巴的瞅着,听到喊声才回头,跳起脚来伸出双手合住,握在手心里搓开看看一赏便是五块!直乐得喜上眉梢,笑兹兹的贴肉处藏在怀里,又赶忙没口子的拱手叫起来:“多谢东家厚赏,多谢东家厚赏!”
“嗨!接着!”班头正不住口的道谢,这功夫又听一声喊,再回头一大片亮点突然从头顶上落下来,噼里啪啦好似下了阵雨,直砸得缩起了脖子抱住了脑袋。低头看时,却见撒下来的大把的铜子,其中也混杂着几块光亮的银洋。
此时班子已经大乱,这时候谁还顾得上吹打,一班人扔了鼓槌镲铙的乱哄哄的只顾满地捡钱。李仁杰坐在滑竿上脚踹着横撑,拍着巴掌抻脖蹬筋的叫好起哄,还嫌不够热闹再喊一嗓子,又是一把铜子撒了出去。这下开了锅,再看整个队伍:抬杆的两两转磨,不知何处下脚;跟班的四下乱钻,只是跟着瞎跑,又好比被那没头没脑的苍蝇直冲的好一团糟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