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朱棣回到南京,郑和停留了不到十天,便又率领比上一次规模更大的舰队匆匆出发,他劈波斩浪,比上回走得更远。郑和没想到,自己一个被阉割过的男人,却从此征服起如同天空一般广阔的大海,他的生命,戏剧性地和大海融为了一体。
随着永乐内宫谋杀案谜底的揭开,朱高煦对太子宝座的渴望迅速变成绝望。他奇怪这等事情怎么会牵扯到吕妃身上,他不知道翠翠心中埋藏着的那个凄婉歹旬情的故事,他怎么也琢磨不透。但不管怎样,太子澄清了自己,眼看就要到手的太子宝座再次擦肩而过。
这回朱高燧也有些傻眼,他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却得出个如此阴差阳错的结果。但他还是暗自庆幸,翠翠能勾连出如此多的宫女嫔妃,独独没涉及自己,实在叫他连连念佛,他得意于自己聪明绝顶,没看错人。在这样的情形下,朱高燧知道,目前只能韬光养晦,不傻也得装傻了。
但朱高煦就没这么聪明了,他天生的耿直脾性骤然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他每日里借酒消愁,大醉一番后便带了他私自招募起来的一帮亡命之徒,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有时来了兴致,还骑上战马,在大街上纵横驰骋,所过之处,被挤伤踏死的百姓往往以数十人计。闹腾得民怨载道,但各级官吏谁也不敢虎头拔毛,都睁只眼闭只眼地互相推诿了事。
此刻朱棣的“东厂”已经开始起了作用,他们个个都是深受皇上宠信的心腹太监,几乎什么消息都可向皇上直接禀奏。更有些乖巧的,早瞧出皇上对皇子们耿耿却又无奈的心思,便一五一十地将汉王朱高煦如何混账如实禀报。人证俱在,朱棣冷冷一笑,了结心头痈患的时机终于到了。
朱棣秘密命令身边这群特殊的心腹继续查办汉王还有什么不法迹象。有了皇上的明确撑腰,没几天工夫,便有密奏呈上,记录了汉王数十宗劣迹,除了随意妆害百纟生外,还私自招募精兵三千,网罗逃犯和亡命徒两千余,并日寸常到郊外借打猎之名演练阵法,似乎有什么天大的密谋。并且他还于出行时张黄罗伞盖,威风阵势如同皇帝。
等等情形不一而足,朱棣听得心惊肉跳,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个二皇子未必精明到要招募军兵和朝廷对抗,但有他的三弟在身边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不能再容忍下去了,这个从登基时就棘手的难题必须快刀斩乱麻立刻解决,否则难免会叫人看笑话。
借着这些罪名,朱棣当传下诏书,令朱高煦立刻到封地乐安,朱高燧也即日赶赴自己的封地。自以为精明过人的弟兄两人,骤然却成了难兄难弟,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们只得灰溜溜离开京城。
在城郊外临分手时,朱高煦咬牙切齿地说三弟,难道我们就如此认命了不成?”
朱高燧知道这个哥哥的心思,他的封地乐安只是个毗临渤海的小县,大半土地是盐碱滩,贫瘠不堪,去了简直如同逃难。对比着想想,自己的封地虽说远了些,但还好些,心中竟有几分幸灾乐祸,但还是为以后留了铺垫地说:“二哥莫急,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一等,总有缝隙可钻。”
“等,等到什么年月才能钻他娘的回来!”朱高煦黑红着脸膛怒气冲冲地吼道,“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就等着来寻死路,还等到老了不成,爷爷就咽不下这口气,非得尽快收拾了东宫不可!”
朱高燧暗吐一下舌头,他知道父皇既然对他们起了疑0,自己身边必定安插了父皇“东厂”的人,对于这样明目张胆的吼叫,他哆嗦一下,胡乱应付几句,匆忙告辞,催马扬鞭各分东西。但他心里也清楚,依朱高煦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就此罢休,迟早他还有好戏等着看。
两个狂放不羁又让人无奈的儿子终于从眼前消失,朱棣心头轻松了一大截,但心底深处他仍不舒艮,内宫中那场嫔妃之间的戕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况且这多少还曾和太子牵扯过,虽然事后还了太子清白,但因为男女之事和儿子揽和在一起,总令他继尬。
这样的心情中,朱棣又在南京坐卧不宁了。南京的天空总是阴晴不定灰蒙蒙的叫人捉摸不透,如口锅盖顶在头上,心中始终不能舒展。他开始怀念北京明朗透彻的天空,怀念让人神清气爽的飒飒西北风。
登基之初,他将北平更名为北京,就似乎无意识地有了要将那里作为自己最终归宿地的想法,而此刻,这样的想法更加明朗起来。金陵留给自己的沉重的东西太多,不管怎样尽力,他总是不能彻底摆脱,随着年岁的日渐老去,他要摆脱过去沉重负荷的欲望也越来越强烈。况且北地大漠的胡人始终蠢蠢欲动,北京附近的大小城池经常受到掳掠,若以北京为首都,则可巩固北地防线,确保黄河以北的安宁,这也成了迁者的最好理由。
由于此前做了一些铺垫,众多大臣其实早隐约觉察出了皇上的心思,提起迁都的事情,虽然也遇到些大臣的抵触,但好在并不激烈,争论一番,这个重大事件便依照皇上的意思决定下来。
北京城中各宫殿的修葺,从永乐四年就已经开始着手了,等正式决定迁都后,各项工程进度明显加快,工部和户音大小官员纷纷忙碌起来,一部分人在北京监工,另有人远赴四川和两广、两湖一带的深山老林中采集木材。木材太大,非人力能搬运得动,砍倒后,还要等山洪暴发时,借助水势将这些万斤多的原木冲到山下,然后上百人轮流推拉,利用南北运河的漕运,几个月工夫才能运送到北京,人力物力耗费之巨大,可以想见。
直到永乐十八年时候,在原先燕王府旧址上改造而成的紫禁城才基本完工。这个几乎将全国财力掏空的工程规模浩大,它的格局规划,一如南京,却比南京更恢弘壮观。细数下来,整个宫殿共有大小房屋八千七百零四间,采用了“前朝”“后廷”的形式。“前朝”以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为主,自南而北地排列于整个宫院的正中央。其中太和殿便是所谓的金銮殿,皇上召见或朝会群臣,大多都在此处。
“内廷”共有干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和御花园乃至东西六宫,供皇上闲暇游乐和后妃太子等人日常居住。紫禁城四周宫墙暗红,东西南北各有东华门、午门、西华门和神武门以供出人,城墙四角还有十字脊的角楼,护卫们在此打更放哨。城墙外护城河开阔平整,河中波光粼粼,碧水荡漾,红绿掩映,别有一番情。
朱棣千里迢迢来到北京,面对休憩一新的宫殿,有种故地重游却深感陌生的感觉,他将昔日的燕王府今日的紫禁城仔细察看一遍,角角落落里都没放过,很多地方引起他对往日的回忆。当年身为燕王时,真没敢想过会有今天这番情景,如梦如幻啊!
来到北京的第二日,朱棣登临紫禁城内的五凤楼,与群臣会面,接受百官的朝贺。钟鼓悠悠声中,皇室宗亲由右掖门进人,文武大臣从左掖门进来,按照官阶高低,依次缓缓走过金水桥,在奉天门外空旷的场地上站住脚,人人神情肃然。轻风不起,草木不动,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少顷,鸣鞭校尉从御道旁侧走来,挥鞭思响三下,声音刚落,朱棣已经从奉天殿内踱步而出,鲜艳的朝霞映在他黑中透红的脸上,整齐的龙袍熠熠生光,如同万道彩带当空起舞,众臣望去宛若天人,都不由得呆了一呆。当山呼舞拜中“万岁”声轰然响起日寸,朱棣深深陶醉了,简直比当初在南京头一次登上金殿时感觉还要激动以至有些眩晕。毕竟,这是自己亲手仓下的天地,一切都是新的,万物乎刚刚开。
那天的情景久久地让朱棣激动不已,虽然有限的生命时光在身上不住地流淌,但他感觉自己仍然年轻,有许多东西,他需要亲手缔造。而恰在此时,北方传来加急战报,仿佛迎合了朱棣的心思,他又有事情可做了。
原来,朱棣上一次北征后,鞑靼彻底削弱下去,和鞑靼对立的瓦剌便趁机壮大起来。瓦剌的顺宁王马哈木抓住机会,大举进攻鞑靼余部,结果本雅里失被杀死,仅剩下阿鲁台残余,自知无力对抗,只好南迁至开平。强盛起来的马哈木骄横之心渐渐浓重,开始不把大明放在眼里。年年进奉的供品也突然停止,还将朝廷使者扣留住,仅让副使带回一封信,信上言辞激烈,骄横得让正在兴头上的朱棣浑身发抖,连连大喝反了,真是反了!”
恰在这时,穷途末路的阿鲁台派人来到北京,进表谢罪,指出瓦刺对朝廷的种种不敬言行,并表示,若朝廷有意惩治瓦刺,他愿率领自己属下,充作先锋。这不早不晚的进表,立刻激起朱棣心里的共鸣,朱棣清楚,大漠深处,指望明军征讨,只能治其标而难治其本,若能让两个实力相当的部落互相牵制,那情况也许就会好许多。
出于这样的考虑,朱棣当即质向了阿鲁台,封阿鲁台为和宁王,令其为先锋,明军紧随其后,开始征伐瓦刺。
众臣得到消息,立刻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有大臣像杨荣等人觉得,既然阿鲁台甘心卖命,朝廷白捡了个便宜,何乐而不为呢?当时杨荣还在大殿中央喜气洋洋地说:“陛下,臣虽文官,但行军打仗的情形也跟随陛下见识了一些,臣以为,打仗最危险的莫过先锋,所谓先锋先锋,苦处先行,正是这个道理。如今阿鲁台为了自保,甘愿领兵为先,那再好不过了。若战事顺利,漠北两雄并立,他们自己纷争不已,就无暇南下侵扰。若战事出乎意料,贝有阿鲁台先受其害,我军可全身而退,实在再好不过,望陛下从速发兵,臣愿依旧追随!”
这话正合朱棣心思,他微微点头,刚要称赞几句,户部尚书夏原吉却迫不及待地出班,敛衽奏道:“陛下,臣以为北征之事,不可草率,还须从长计议。近一两年中,北旱南涝,因为修建北京城,耗费大量财力,国库人不敷出,大批百姓流离失所,国家不堪重负!”
话一出口,朱棣脸色刷地阴沉下来,夏原吉却不抬头,盯住笏板自顾自地继续说:“譬如修建大殿时,吏部侍郎师逵前往湖南、湖北一带采集良木,驱赶近十万人进山开辟道路,结果死亡无数,激起百姓哗变,当地弥勒佛教首李法良趁机扯旗造反,虽然很快扑灭,但终究留下阴影。再譬如当今,由于国库空虚,各地官吏打着为朝廷敛财的旗号,压榨百姓血汗,有些地方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不胜其苦,使有不臣之心的刁民钻了空子。山东便有女匪唐赛儿,扯旗反叛,几乎达到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地步。不长时间内,竟然攻占一府数县,着实不可小觑。陛下若再兴兵征讨,势必要耗费钱粮,对地方百姓无异于雪上加霜。鞑靼那点便宜,还是不占的好,自古便宜两家穷,望陛下三思!”
夏原吉滔滔不绝地好容易将话说完,却不料朱棣早已髭须打颤,脸上僵硬如铁,忍住气听他说完了,冷冷一笑:“好,说得好,夏原吉真成朕的忠臣了!那照你这样说,朕之永乐盛世,百姓不永乐,倒永哀了!”
“这……臣,臣并非是这个意思……”夏原吉原本是想说国力空虚,不宜大举用兵,说这话,也算尽了自己户部尚书的职责,谁知说着说着,不觉间将话题扯远,难怪皇上要发怒了。夏原吉清楚,坐在正上方的当今天子,最要面子不过,从不承认自己的不好,而此刻,自己说的话,虽然是实情,却毫无疑问,触动了他心头的伤疤,用臣子们私下里的话说,就是逆了龙鳞,那可是要命的事情。夏原吉立刻想到这点,心惊肉跳地头上冒出汗来。
见夏原吉忽然支支吾吾,朱棣更执拗地认为,夏原吉刚才那番话,是有意扫自己的兴,是故意在大臣面前贬低自己而抬高他的身价。这样想着,心底的火气也就一点一点地升腾。“哼,夏原吉,地方民不聊生,分明是你们各部官员无能,刁民胆敢造反,分明是地方官吏懦弱,自古不谋其政者不在其位,你既然承认自己的无能,尚且在朝堂之上夸夸其谈,不顾君父颜面,用0何其毒!左右,给朕拉下去,扔进诏狱中!”
大殿上立刻一潭死水般鸦雀无声,皇上最信任的大臣,营建北京效了汗马之劳的夏原吉因为几句不谨慎的话就要身陷囹圄,各人自忖自己身价,立刻缄口默立。锦衣卫就站在大殿门坎两旁,闻声扑上来,扯住夏原吉衣袖就往后拽。
夏原吉也没预料到情形会如此糟,情急之下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放开喊了一嗓子:“陛下,臣别无他意,只是忠心为国呀,陛下!”
但朱棣并不理会,冷着脸充耳未闻。接下来再要商议讨伐瓦剌时,众臣竟然没能再说上一句有见地的话,朱棣有些失望,怏怏地说:“那就依杨荣之言,趁阿鲁台愿意出力的机会,彻底消除漠北隐患!”
在北京并未住上多长时间,朱棣御驾亲征,率领兵马踏上茫茫沙漠,开始了漫无边际的征程。等在开平与阿鲁台所率领的残余兵卒会合后,朱棣才知道夏原吉所说的这个便宜占不得是什么意思。阿鲁台所统领的军卒本来只是鞑靼的一小部分,前番和明军作战,损失不少,后来又与瓦剌交锋,损失更多,现在囤积在开平的,只不过三四千疲意兵将,并且大半带伤,未进他的营帐,腥臭味就扑来,不有的。
朱棣皱皱眉头,心里暗自长叹,无可奈何地苦笑着摆摆手:“罢了,你们还是先休整了再跟随朕,此番出征,朕率军单独去好了。”
阿鲁台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句话,不等他说完扑通翻身叩拜,连连称谢。朱棣看看他满脸恶作剧似的笑容,既生气又好笑:“这哪里是替朕打先锋,分明是诱使朕去当挡箭牌!”可是话虽如此说,大军却不能就此掉头折回,没了阿鲁台信誓旦旦的许诺,朱棣眯起眼睛,率领大队人马,闯进漫漫黄沙的海洋中。
在翰海阑干中走了两天的路程,黄沙中渐渐出现星星点点荒芜的草甸,天气也奇怪起来,时而烈日当空,照得人懒洋洋的抬不动脚跟,时而骤然阴冷,淅淅沥沥一阵小雨过后,漫天却飘起鹅毛雪花,雪往往越下越大,不多时,远远近近的枯黄枝叶顿时成了琼枝玉叶,大雪在草甸和山岭间搅动翻滚着,壮观而恐怖。
从北京赶来时,众兵将从未想到过漠北天气会如此变幻莫测,他们还穿着单衣,在风雪交加中瑟瑟如枯叶,铁甲上结了一层明亮的冰壳,手脚一动,铿锵有声。白天还好对付,尤其到了夜间,刺骨的寒风将帐篷吹得摇晃欲飞,厚厚的毛租却像层纸般,寒气汹涌而人,大家紧紧依4,但只听见冰冷的铁甲发出更让人心寒的声音,却彼此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被派去催促后方运送衣服和粮草的将官接连去了好几,但始终杳无音讯,朱棣猜测,他们或许迷失了方向,无一例外地冻饿而死在茫茫荒原中。其实朱棣比起士卒来,也好过不了多少。许多年过去,毕竟已经是迈人花甲之年的老人了,身上热力有限,表面的威风和声势却抵挡不了无处不在的凛寒风。尽管侍卫将所能寻到的丝绸衣物和毛毡厚厚地裹在他身上,作用却微乎其微。
每天都有各营寨冻死的兵卒尸体抛到山崖下。大军踌躇着欲进不进,欲退不退,在忽冷忽热鬼蜮般的境地中挣扎。
更让每个兵将揪的是,人马深人荒漠如此之远,却并未碰见瓦刺的一兵一卒。他们好像消失了,又好像就躲在附近,幸灾乐祸地偷望着他们。这种没有敌人的征讨更让兵将分外恐惧,他们迷失了目标,迷茫中寒气更力侵人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