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听话音不对,却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一时愣住。“你口口声声说金忠调戏你家娘娘,还说什么模样记得再清楚不过,那朕来问你,你眼前的道士其实不过是刚从南京来的一个锦衣卫,莫非他有什么通天法术,一日之内飞来北京,调戏罢娘娘之后,又飞回了南京你这贱人,抬头看看,朕身后是谁?”
翠翠慌乱地抬起头,从御座后边的帐帷内闪出一个道士,身高乃至面貌和眼前这个与自己对质的人相去甚远。她情知上当,头嗡的一声巨响,差点瘫软在地上。
“事已至此,分明是有人指使你毒死娘娘,然后再嫁祸于人,其用0何其歹毒,快说,此人是谁?”朱棣怒气冲冲地喝问,翠翠能听见他牙根咬得咯吱直响。恐惧连着绝望,她支撑不住地躺倒在地,神志模糊飘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哼,此刻不说也不要紧,朕自然有法子叫你招供!”模糊中,翠翠听朱棣阴冷地说,“纪纲,这贱人就交给你了,三日之内,务必叫她招认出元凶来!”
接下来的情形便立刻不同。纪纲终于明白圣上为何要收捕朝廷重臣金忠,原来缘故全在这个蚂蚁一样低贱的使女身上。有皇上口谕,纪纲不敢怠慢,但他并不担心,像这样柔弱似花蕾一样的女子,他对付起来绰绰有余。“要知道,有多少金刚般大汉在咱手里变作了面团呢!”纪纲漫不经心地想。
当翠翠被拖进诏狱内侧阴暗的审讯衙门时,翠翠已经被公人们如狼似虎的吆喝惊吓得有些昏沉。纪纲高高在上看她这副模样,更是不屑一顾,满脸阴阴地冷笑:“刑罚多得是,她不是个弱女子么,咱也先礼后兵,进咱的门,先换上双红绣。”
旁边侍立的衙役闻声点头答应着,下去准备了。“这位姑娘,好歹也是侍候过娘妃的人,咱也不为难你,快交代出来,是谁指使你下毒药害死权妃的?”纪纲语气不轻不重,似乎并不急于得到回答。
翠翠虽然昏沉,但心里却什么都清楚,她知道决定皇三子命运的时候来到了,而他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皇三子是宫里第一个对我真心好的男人,我决不能辜负了他,就是拼了一死,也不能乱说。”翠翠暗暗告诫自己,她做好了受苦的准备。
大堂上下一阵沉默,翠翠仿佛叫这阵势吓傻了,软绵绵地斜倚在门框上,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大半个脸,更显得低眉顺眼。
“好,我知道姑娘是不会轻易吐口的,毕竟,宰相家奴七品官,更何况在皇宫里待过,当然也是贵人了,贵人可不能轻易开口哟!来呀,伺候周到些,先请姑娘廿穿上咱这里的红绣鞋进来说话!”纪纲说这话时,甚至有几分和蔼了。
“或许我是皇宫里的人,他们不敢拿我怎样,若是如此,皇三子就更有希望袁了。”翠翠精神一振,就听脚步声响起,有两个人各用铁钳夹着一个火疙瘩走过!来,仔细看去,那喷着热气的火疙瘩却是一只用铁打制的绣鞋,被烧得通红,离老!远便能感觉到灼气逼来。
翠翠忽然意识到什么,红绣鞋,啊?!这就是红绣鞋她惊呆了,刚放下的心立刻被恐惧包裹起来。没等多想,两人已经走到跟前,将那火疙瘩并排放在翠翠面前,不由分说,一人架住一个胳膊,轻轻将她提起,顺手脱下她脚上的鞋摔到一边,看准了,“嗨”一声将她的双脚按进冒着火焰的铁鞋中。
“啊!”翠翠立刻感觉掉进火海地狱中,那滋味已经不再是疼痛,简直如同小鬼将自己放在磨盘中细细地碾,狠狠地磨,她不堪忍受,却无处挣扎,又像溺水的人一般,她顷刻憋在无边苦海中,急于透出一口气,而这口气却怎么也透不出来。
迷迷糊糊中,有鬼似的怪叫传进耳中:“快说,谁指使你干的?说不说,穿鞋进门只不过是见面,大爷还有更妙的东西等着你玩耍!”
“别,别,我说,我说。”翠翠几乎要尖叫出声,但传人耳中的,却只有梦魇般的。
“那好,快说!快说!”威逼的声音似乎不是一个人的,好像海啸般排空而来,翠翠已经看不清什么,她只觉得自己挣扎在暗无边际难以言说的苦痛中。
“皇三子,我实在受不了,受不了啦我没他们那么鬼灵,也不知道他们这么狠,皇三子,我该怎么力、我,我还是说出来吧!”翠翠呓语着问自己,但立刻,她眼前闪现出皇三子朱高燧轻柔地爱抚着自己的情形,“翠翠,现当今人情如纸,你是我平生真心实意珍爱的第一个人。”那声音温柔得像旋在院中的春风,她女口醉如痴,羞涩地低声说一句:“我也是。”
“既然这样,我怎么能……”难以忍受的滋味令翠翠无法斟酌下去,威逼声又涌过来,她感觉自己要被淹没了,要粉身碎骨在这里。她虽然早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但他们却让她细细体会着比死更难熬的滋味。忽然间,近乎狂乱中,翠翠不知怎么想起了吕妃,那个和自己主子曾隔壁居住的美人,翠翠忽然想起吕妃在皇上疏远了她之后,不断当众发牢骚,说皇上忠奸不分之类的话,为此权妃还和她怄过气,自己也和她房中使女争执过。
这样想着,几乎是无意识下,翠翠忽然抬高了声音:“快放了我,我……说,
是,是吕妃指使的!”
纪纲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她扭曲成蛇状的痛苦情形,闻声轻松地笑了:“这话要是早些说了,不是连门都不用进了嘛!”随即他意犹未尽地命人将翠翠从铁鞋中提出来,扔到大堂中央,“既然是吕妃指使你干的,不妨说清楚些,左右,笔墨记着。”
翠翠如同忽然从火海中?跃出来,一阵说不出的清爽,她略微清醒,想起了刚才自己说的话,“吕妃娘娘,休怪奴婢无情了,为了珍爱我的皇三子,奴婢只好将错就错了。”她愧疚地祷告着,随口说道:“吕妃嫉恨娘娘受皇上宠爱,就让我把药撒进娘纟良茶中……”
“那毒药从何而来?”纪纲看一眼正记录的衙役,想也没想地问一句。
“是……是吕妃抽空亲手交给我的……”翠翠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在地上疲惫地睡了过去。
“嗯,是了,吕妃也来自朝鲜,带些海中产的毒药,也是颇为可信,把这条也记下来。”看他们写完了,纪纲下巴一动,记录官忙走上前,抓住翠翠的手指,醮了墨汁在纸上重重一按,呈给纪纲。
纪纲满意地点点头:“天大的案子这不就结了么。你们把这女子带下去,等皇上有了赏赐,自然人人有份!”
就在纪纲进到行宫中觐见皇上不久,行营皇宫中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吕妃为了争宠,竟指使宫女毒死了权妃!消息传出后,行宫上下,人人猜测议论,一边说着吕妃虽然的确有点狂放不羁,言语不大检点,但她还不至于有这么大胆,真看不出来。一边猜测着,案子既然起来,只怕吕妃不知该怎么将种种不是人受的罪受一遍后才能死去。人人心头压抑着一团乌五,行宫陷人一片沉寂的恐慌。
对于权妃之死和吕妃有关,朱棣听后倒没十分吃惊,他似乎早有预料,只是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这个贱人,朕看她读过几卷书的份上,已经够宽厚了,她倒得寸进尺,哼!”
话似乎没说完,但纪纲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纪纲知道,失去权妃后,皇爷对其余的宫女已经有了戒心,他要肃宫了。
就在这没有言语的旨意下,纪纲卖力地出动锦衣卫,在行宫中大肆搜捕,将吕妃和她宫中所有的从人,以及经常来往的太监等全收进诏狱中,几轮拷打恐吓,又牵连出其余嫔妃和宫女,牵连者再信口乱招,彼此互相扯拽,最后当朱棣离开北京南下时,受牵连而死的人已经超过千数,而且还在继续有大批人被拉到城外砍头,北京上空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而翠翠,早在穿了红绣鞋的第二天,就带着恐惧和愧疚还有期待太久却未满足的幸福离开了人世。
失去了爱妃的车驾变得异常沉重而缓慢,夏天的炎热已经只能望见个背影,黄灿灿的金秋中,晨霜古道上,朱棣忽然感觉自己衰老了许多。
南京城中的太子朱高炽却早在夏日时分有圣旨取消他监国资格后没几日,就卧病在床了。慵懒地躺在东宫偏殿床榻上的那段日子里,朱高炽时常会想起当年自己的伯父懿文太子,他是自己爷爷洪武皇帝的长子,身子骨也和自己般时廿好时坏。他曾听人讲起过,当初懿文太子在洪武爷跟前,每日也是小心翼翼如履廿薄冰。有一次,为了什么小事争吵,洪武爷竟然抽出腰刀要捅了自己的太子,这!情形一想起来,朱高炽就不寒而栗。
但如今他已经真实地体会到了当年懿文太子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父皇从脾性上和祖父没什么区别,而自己恰又极似当初的伯父,莫非历史总是要这样轮回!不已?朱高炽知道,取消了监国资格,其实也就是废去太子之位的前奏,而一旦要废去自己,父皇总要找点罪过,他会找什么罪名安在自己头上呢?这个罪名是要自地?
退一步想,即便父皇留下自己一条命,太子之位必然会换成汉王朱高煦去坐,这个弟弟向来凶狠,他能放过自己,放过曾和他争权夺位的哥哥吗?自己迟早难免死在刀刃之下,这就是人人羡慕的生长在皇家的下场吗?
胡思乱想中,朱高炽觉得自己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虽然太医们诊断不出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症,但他希望还是这样病死了更好些。
就这样艰难地一日挨过一日,直到有天,黄俨忽然兴冲冲地跑进内室来,顾不上施,一把扯住朱高炽的衣袖:“殿下,殿下,快起来,皇上已经御驾南下了!”
朱高炽不提防打个冷战,他眼前金星四溅地立刻想到,自己没能病死,但末日还是来到了。只是他不明白,黄俨何以这样神情兴奋,莫非人情如此浅薄,自己还住在东宫,他已不将自己当回事情了?
看朱高炽奇怪的神色,黄们继续兴奋地说:“殿下,皇上已经知道冤枉了殿下和金忠,杀害权妃娘娘的,查来查去,竟然是吕妃!她们同来自朝鲜,却彼此戕害,真是人心惟危哟!殿下,皇上南下时颁下诏书,要恢复殿下的监国资格,命众臣有事先行禀报殿下即可。宣诏官正等在殿外呢!”
“噢?真的?”朱高炽翻身爬起来,脸色立刻红润许多,他分明看见窗外阳光灿烂,心里也生机勃勃地感受到无限春意。
朱棣顺利地回到南京,迎驾盛典一连举行了好几日,但朱棣没了心思观赏旌旗蔽空的威严阵势。一场宫案令他身心疲惫,他心有余季地想,幸亏吕妃怨恨的只是权妃,若是将怨气撒在自己身上,那……他简直不敢想象。
由此朱棣意识到,貌似威严无比的皇宫并非绝对森严,或许一点小小的疏忽,就会酿成大祸。在这样的考虑下,他特意着手,组建一个由太监做提督,类似锦衣卫一样的队伍,专门负责刺探皇室人员乃至文武大臣的活动情况。这个组织后来被称为“东厂”,成了较锦衣卫更骇人一等的活阎王。但不管怎样,有这样的人日夜护卫着,他0里踏实许多。
浩浩荡荡跟随圣驾南下的队伍中,却少了金忠的身影。站在夕阳斜照的北京城外’一切都仿佛镀了层金子,黄澄澄的恢弘大气。他仰视着曾经熟悉此刻又有几分陌生的城墙,眼前闪现出往昔的很多东西,但那毕竟已经成了过去,永远不会再来的过去。金忠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冲着自己的影子笑笑也许你早就该走了,何苦留恋,到底留恋什么,留恋着继续害人或是被人所害?”他对着它说。
但影子厚重沉默,摆出一副千年不变的姿势,金忠就这样拖着它,悄然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向遍地金黄的远方。“也许,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我会忽然遇到师兄。”金忠刚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又将其否定了,“遇见不遇见有什么关系呢?师兄不是早就说过么,世路千万条,条条都同归,即便不用寻找,相遇只在迟早间。”这样一想,金忠的脚步加快了许多。
远方有车马轰响的声音,尘土腾上半空,那是皇上南下的雄壮队伍。但此刻,金忠忽然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那嘈杂的声音,早飘摇着远离自己,以致充不。
转眼之间,回到南京已经好长日寸间,一切似乎烟消云散,万事都趋于寻常。但朱棣内的阴影,却怎么也驱之不散。郑和从遥远得不可想象的茫茫西洋深处,给他带来了数不清的珍宝,还有大批随船队而来的番国使臣,大明朝的国威已经远播到国人闻所未闻的地方。但内宫谋杀案冲淡了朱棣的喜悦,不过国威的远播也多少抵消了失去权妃的苦恼。
郑和为了让皇上更高兴些,在觐见时,不仅讲述了曾给太子讲过的种种奇闻,还着意描绘了大明朝兵将的强大。
“陛下,臣在远航途中,不但凭借陛下威严使诸多小国不战而爿艮,还倚仗陛下安排的兵将痛击了胆敢无视朝廷的狂妄番人。”见朱棣脸色不大好看,郑和小心翼翼地说,“臣在经过爪哇国时,本来并没将其放在心上。早在洪武爷年间,爪哇分裂成东国和西国,两个番国争相与大明和好,抢着供奉珠宝和胡椒等特产。臣以为此次他们还要竞相献媚,谁知臣的船队靠岸时,正逢着东国和西国为了什么小事交战,西国军将见臣大批舰队到来,还以为是帮助东国的,便不问来由,手执长矛藤盾的漫过海滩冲杀上来。臣见状大怒,命令船上火炮一起发射,霎时间巨响连天,腾起滚滚黑烟,番人从未见过这等情形,还以为是天神下凡,再看同伴被击中的,尸体立刻四分五裂,惊惧地哇哇怪叫着向回跑,臣当时想,怪不得他们叫爪哇国,原来从这里得出的国名……”
朱棣听他说得有趣,紧绷的脸略微放松,禁不住莞尔一笑。
郑和见皇上被打动,说得更来劲:“臣见他们军心动摇,当机立断,命令船上的兵将乘势掩杀,一路穷追不舍,直杀到西爪哇国老巢,国王见天兵如此厉害,再抵抗下去,只能身首异处,便乖乖投降。臣将东国国王叫来,命他暂时统治整个东西两国,东国国王连连下拜着说:‘我两国交战数年,结果谁也不能取胜,没想到上国仅派一支船队来,片刻工夫强敌就灰飞烟灭’实在太了不得!’臣点着他的廿鼻子说:‘这算什么强敌,真是夜郎自大,你记住他的教训便是!’那国王叩头如廿啄米,不住地说:“我不但自己记住,还要写在石头上,叫子孙也不敢忘了大国的威严。”
听郑和说得这么热闹,朱棣觉得颇解气,心里舒畅许多,他终于用事实证明!了自己文韬武略的高明,这就足够了,比那金银珠宝更叫他看重。
“那好,爱卿办差得力,朕甚是高兴。”朱棣慢条斯理地说,“朕命你再去龙江船厂督造舰船,弥补不足,择日起锭开拔,再下西洋!”
“啊?”郑和一愣,他感觉大海中上下颠簸的晕乎劲头还没完全散去,走路时还总有些软绵绵,本以为就此功成名就了,却不料朝廷这么快就又将自己再推向大海深处。但他不能说什么,只能默默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