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眯起眼目青打量一下眼前这个年纪不过三十余岁,浑身内臣打扮的高个壮汉:“恕老僧眼拙,这位是……”
“国师那时日理万事,固然无暇仔细端详在下,但国师每日在皇爷身边商议事情,在下却再熟识不过了。”那人抖动袍袖,笑说着凑得更近些。
“他便是常在当年燕王身边的贴身内臣兼护卫,现在圣上赐名叫郑和。”金忠忙在一旁帮着解释。
道衍大悟似的点点头,彼此寒暄两句,郑和直截了当地说国师,金陵城攻陷时,怎么也找不到二位,皇爷急得什么似的,后来听说二位有了下落,惊喜得立刻下旨令在下来请。在下先碰见金国师,共同人宫觐见,皇爷拉住金国师的手,又是感叹又是欷戯,连在下见了也忍不住掉几滴眼泪,能如此君臣一场,真算没有白活。这不,皇爷今儿在后宫御花园摆下庆功洗尘酒宴,去的都是些功高盖世元老,像淇国公丘福丘大人这样的。恐怕别人都到齐了,单等着国师您呢!”
道衍立刻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推脱不过去了。郑和忙向门外招呼:“快,将肩舆抬过来!”
正如郑和所说的,规模不大却很精致的宴会摆放在后御花园中。御花园是供皇上和后妃平素散步游乐的场所,不要说外臣,就连一般太监也轻易不让进来。能在这里与圣上共享美味,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耀。来参加宴会的如丘福,和朱能、张信等开国元勋,无不绯袍玉带,威风凛凛,惟独道衍,依旧一身半新不旧的袈裟,格外扎目艮。
但朱棣并不介意,特意将他的座位安排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接连招呼郑和代自己向他敬酒。道衍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一次次地叩头谢恩,一次次地仰脖饮尽金樽中的醇酿。不知不觉间,他昏然大醉,几年来他头一次这样醉过,而昏昏然中,他沉醉得既痛快又酸楚。有一刻,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到底过些。
晃晃悠悠中,道衍感觉自己被人搀扶着,前呼后拥,依旧乘肩舆来到一处看上去十分陌生的高大门第,他来不及看清门第是何等模样,已被簇拥进前厅大门。一股扑鼻的异香幽幽熏面,影影绰绰中,环佩撞击发出一连串的脆响,有许多袅娜的身影在眼前晃动,莺歌燕语般的声音接连问候,但道衍已经无力听清她些。
有人捧上热茶,几口下肚,道衍舒服许多,长长出口气。似乎是郑和的声音:“好了,师父也觉出温柔乡的美妙了,那就快快就寝罢。”
莺歌燕语立刻答应着,道衍半张蒙昽的双眼,忽然感觉如同仰卧在轻柔的云团上,云团轻盈好像虚无,香风拂摆中仿佛进人天界。耳畔的喧闹渐渐远去,万丈红尘终于踩在了脚下,道衍甚至听到自己饱经沧桑的衰朽骨骼发出酥散的响声,他放开心胸化人了虚幻之中。
多么甜美的天际游荡,直到第二日的太阳红红白白地在眼皮外摇晃,道衍才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目青。
他突然大吃一惊,映人眼帘的首先是一顶粉红色帐幔,镶着金边的流苏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再摸摸身上,也不是天界寺中的粗布棉被,光滑的绸缎在手中像流水一样柔和。道衍以为自己大梦未醒,他抬手撩开帐幔一角,才发现自己正睡在一张象牙镶嵌的楠木大床上,床帏四面摆放着描画有仕女挥扇、西施浣纱之类各式图案的屏风,屏风外侧则是雕花玲珑的案几和楠木太师椅。
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闯到这等地方?道衍忽然意识到,梦中所谓的天界,不过是人间最俗的角落。他呼地撩开身上的衾被,却立刻下意识“呀”地轻叫一声,慌忙将赤裸的身子裹住。
躲在屏风外边的一群袭娜身影闻声立刻婷停娉地走过来,纷纷弯腰施才,仍旧莺歌燕语般地请安。
道衍当即便悟出了什么,却低头沉思着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时,那群使女已经走过来,有人端杯清水,另一个捧着痰盂,意思要侍奉漱口;还有人双手托着绯红色的官袍,掀开被子要给他更衣。
道衍情急之下大喝一声:“慢着,你们都退下!对了,再将我的僧衣找来扔到床上!”
使女们一愣,她们摸不准这位新主子的脾性,因而更加小心翼翼。但谁也不敢贸然离开,更不敢去找什么僧衣。昨日皇上心腹太监郑公公亲口交代过,这个和尚非同一般,他可是当今新朝的国师,连皇帝对他都恭敬三分,将来封什么大官都有可能。既然纟此,谁敢替他找什么僧衣,万一郑公公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得了?这些使女几乎全是建文罪臣的家眷,她们脆弱的神经再经受不起一丁点儿的惊吓。
就这样尴尬地对峙片刻,有个丫头匆匆跑进门坎,几分惊慌地说:“收拾好了没有,郑公公来了!”
声音很低,但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她们来不及细想,扑通跪倒在床下一大片:“奴婢们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大人慢慢教训,现在请大人快更衣吧,郑公公来了,见奴婢们伺候不周,又要发怒了。”
道衍不同于自小生长在侯门的权贵,他理解下人的难处。但如果顺着她们,自己的初衷又何在呢?道衍长叹一声:“起来吧,快叫郑公公进来,有什么话我对。”
“国师,您今万流归源,终于又和皇爷团聚在一起,真正可喜可贺,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奴婢好了。”郑和衣帽整齐,人已走到屏风外边,接过道衍的话头。
使女们见郑和来到,忙爬起身闪到一边。道衍也松了口气,他冲这些受惊兔子般的小女孩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去吧,我会给郑公公解释清楚的。”见众人大赦一样依次走出,道衍拥被坐起,满脸无奈地笑道:“郑公公,你这安排的叫哪出戏哟,和尚倒要使女侍候,那还成什么体统?”
郑和却不以为然:“国师,奴才哪有这份能耐,还不全托了当今皇爷的福?昨日国师酩酊大醉,皇爷特意颁旨,赐国师皇城外宅基一座,奴才刚才绕院子看了看,倒也蛮宽敞,皇恩浩荡呀!怎么,国师还赖在温柔乡里不肯起来么?来,奴才给国师换了衣服’一同到金殿谢恩。”说着郑和拿起堆放在一旁的麒麟袍和玉带。
道衍连忙摆手郑公公误会了,老僧本是江湖漂泊之人,有幸辅佐皇上一程,平生志愿已遂,所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老僧驰骋云游倒还有几分用处,至于端坐衙门,确实非我所长呀!还是烦劳郑公公给皇上解释一下,老僧在这华屋之下,其实远不如天界寺的禅房中自在。”
郑和疑惑地瞪大眼睛:“国师,人人争先恐后,都是图个老来富贵,您可倒好,放着到手的福气不享用,那青灯黄卷的,有什么意思?”
“唉,郑公公这就有所不知了,佛理上说,不读华严经,不懂佛富贵。各人眼中自有一番富贵,只是人人看起来不同罢了。”道衍淡淡地微笑着说,有意无意地将手边的麒麟袍和玉带向远处推了推。
好似漫不经心的动作,郑和已经看在眼里,他摇摇头,一副不可理喻的表情:“好吧,既然国师坚持这样,奴婢只好恭敬从命,至于皇爷准许不准许,那可不好。”
“郑公公可转告陛下,就说老僧虽年近古稀,但仍然愿受驱使,只要让老僧长住佛寺,闲暇之际能拜佛参禅也就足够了。”
换上僧衣芒鞋的道衍目送郑和摇着头远去,自己也苦笑几声摇摇头,然后他昂首走出那座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辉的宅院,四周雕梁画栋的厅房和假山小桥,他视而未见。直到走出朱红大门,他才感觉,大梦或许真正醒了。
一场大风暴席卷而过后,渐渐地又都恢复了宁静。建文朝中胆敢顽抗到底的旧臣,无不受尽折磨而最终连同他们的家眷甚或亲友倒在了金陵城中各个角落。
许久以后,朱棣仍然觉得眼前闪动着血光,耳旁摇曳着刺响的呼号。他竭力不去想这些,虽说对手的倒下,自己的感觉并不如预料中那般酣畅痛快,但他们毕竟倒在了自己脚下,也许这也就足够了。
况且还有许多更为棘手的事情在等着他。
对那帮建文旧臣,朱棣可以肆无忌惮地将他们害鼻、断舌、下油镬、剥皮乃至碎尸万段。但令朱棣很难把持的,却是那些沾亲带故而和建文旧情不断的王公。
自己的妻兄徐辉祖便是颇让头疼的一个。四年靖难战争中,徐辉祖从来没念及过和自己的亲族之情,积极辅佐建文想方设法地征讨自己。这倒也还罢了,就连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燕军攻杀进了金川门,几乎所有的都督及指挥使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见风使舵地归顺了自己,而本应该最先投靠自己的徐辉祖,却仍不识眼色地率兵抵抗。
退一步讲,就算那时还是各为其主,自己这个妻兄有些过于愚忠,不与他计较许多也就是了。但在自己已经登临奉天殿,成为天下新君主之后,前来拜贺的群臣中仍没有徐辉祖的身影,这就让朱棣有些脸上挂不住了。有好几次,他疑神疑鬼地发觉大臣们眼光中闪动着神秘莫测的冷笑,似乎在无声地说,你们一家人中还有人对抗你,难不服气的会那么多。
朱棣终于忍耐不住,他吩咐纪纲,让他带人到徐辉祖家中,不管是软请还是硬拽,都要把他给弄到金殿来,叫众臣看看,朕的家风其实并不如他们想得如此不和!
可是纪纲很快便转回来禀报,徐辉祖确实在他的家中,也就是当年开国元勋中山王徐达老宅里。但是他们却空手而归,因为徐辉祖并不在正厅,不知处于什么原因住进了中山王祠堂中。中山王祠堂是洪武皇帝亲手写的匾额,即便是他们锦衣卫镇抚司中的人,也不敢轻易闯进。
禀奏的话还没说完,朱棣便猜出了徐辉祖的意思。他分明在向朱棣表白,我承认的仍旧是建文,宁可躲避在阴气沉沉的死人祠堂中,也不向你俯首称臣。当然,还有更为了当的言外之意,那就是你朱棣登位登得名不正言不顺!
“混账,真真是丧心病狂!”当着纪纲的面,朱棣不必掩饰许多,他青黑着脸将面前案几拍得砰砰直响,“立刻再去,带上诏狱的书记官,带上刑部校尉,传朕谕旨,令他招认自己罪状!”
纪纲不敢辩驳,立刻再带人众涌到中山王祠堂前,命人敲开大门,宣读圣谕,令他当面认罪。徐辉祖好像早有准备,也不推脱,接过纸笔,一气呵成两行大字:“我父乃大明开国重臣,江山社稷有其血汗。洪武太祖亲赐铁券,后辈无论何罪,皆可免死。”
写罢将纸笔往纪纲面前一丢,返身缩进祠堂中,再不肯露面。纪纲自然知道此处非同一般百姓田舍,中山王祠堂不但是徐辉祖的祭祖之处,还是当今徐皇后的本源所在,硬的自然不敢来,况且皇家内部事务,插手太深反而自取祸患。这样想着,谁也没继续为难徐辉祖,仅将这张寥寥数语的供词带回朝中。
当朱棣看到这个所谓供状时,简直要气炸了胆和肺。他忽然觉得从前根本不认识徐辉祖似的。自从攻下金陵,建文朝明摆着已经成了过去,表现出对老朝廷忠心的臣子倒也不少,不过那都是做做样子而已,或者说向他这个新朝廷表表姿态,以便能在新朝捞取更多的实惠。本以为徐辉祖最多也不过如此。但现在看来,自己完全判断错了。
“哼,不要以为祖上会庇护他一辈子,朕偏就不信这个邪!”朱棣心头怒气翻腾,“纪纲,你立刻带人将不知好歹的家伙拎到诏狱中……”
“皇上,臣妾拜见皇上!”屏风外徒地一声脆响,朱棣轻微一激灵,抬头看时,徐皇后已经风风火火地站在面前。
“你……”朱棣知道她肯定听见他和纪纲的谈话了,毕竟这是后宫的偏殿,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就在旁边。
“皇上,臣妾蒙皇上厚爱,位居皇后!方才在交泰殿西侧受众妃嫔和诰命夫人们的朝贺。回来时抄个近路打这里穿过,不料却听见皇上正商议国事,本来不想搅扰,又恐径直而过有失礼节,故此……”
成为皇后的徐妃遍身大红宫衣,发髻挽得很高,千娇百媚中不乏雍容,根本想象不出就在一年多前,她还烟熏火燎地站在北平城头上,亲手举石块砸死过敌。
不需要太多的解释,朱棣知道她的心思,不过也不能怪她。朱棣能想见她刚才接受诰命夫人朝贺时,肯定见到了新成为寡妇的徐增寿妻子,从她被泪水?中出条条粉黛痕迹的面容上就可以轻易瞧出来。而现在,她又将失去另一个弟弟,滋味怎么会好受呢?她处处留意自己的言行,用心良苦啊!
“爱妃,你知道,辉祖他……”朱棣由她大红宫袍想到了北平城头惨烈的一幕幕,忽然理亏似的有些结巴。
“皇上,臣妾清楚皇上的难处,臣妾只是恰巧从这里路过,并不想偷听皇上的谈话。臣妾刚才在交泰殿中见了大殿中央悬挂的那块洪武太祖亲笔题写的‘无为’牌匾,那是太祖告诫后妃,不许掺和国家大事,臣妾既然统领六宫,怎能违背祖宗规矩?臣妾知道辉祖他生性耿直,有时候未免办出出格的事情,任打任罚,皇上自然会斟酌而行。只是苦了他一家老小……可叹阿爸戎马一生,到头来朱棣看见徐妃的眼目青开始泛红,晶莹的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滚落到腮前,与先前泪水流过的痕迹重叠冲出更加深刻的沟壑。哀楚楚显得那么孤立无助。
一瞬间,朱棣领会了这位将门之女的另一面,她那不管不问的威力远远大出了据理力争。但想想也是,徐家一门,老一代跟着父皇仓下了大明江山,新一代的一个给自己生儿育女,支撑起半边青天,另一个又因为向着自己被建文亲手砍杀,仅剩的这个,即便有些错处,也似乎不必大动肝火。唉,家家门前千丈坑,得抹平处且抹平吧!
这样想着,朱棣无力地挥挥手:“纪纲,你去传下朕的旨意,赦免徐辉祖大不敬之罪,幽禁其于宅邸中,削去世袭的魏国公爵位,不管怎样,听凭其颐养天年也!”
纪纲答应着信步退下。徐妃并没叩头谢恩,她既然说过自己不掺和国事,那赦免徐辉祖就完全是皇上一个人定的主意,她不能自相矛盾。“来,朕陪爱妃一同回宫。新朝初建,万事穿」0,是该歇息歇息啦!”朱棣苦笑着无声地叹口气。
如果说,对于徐辉祖而言,亲情大过仇恨的话,诸位亲王的手足之情则更让他有点煞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