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方孝孺几乎同时受刑的还有朱棣最痛恨不已的齐泰、黄子澄。对于这两个建文手下最得力的大臣,朱棣却没了大殿之上当众召见的勇气,他怕他们再像方孝孺一样说出什么叫自己下不来台的话。
朱棣的没有特意召见,倒使齐泰和黄子澄少受了些痛楚,他们没等到看难友方孝孺血淋淋的场面,便身首分离倒在金陵城内聚宝门旁的刑场上。
由于新皇爷专门吩咐过的,刽子手在方孝孺身上下的功夫最大。方孝孺被紧紧箍在一个大丝网中,混身的肉被网格勒得突出成一小块一小块。几个刽子手便手执较小的快刀,将那些突出的小块肉一点一点地割下来,令他受尽死亡的痛苦和惊惧却无处可逃。
但方孝孺神情很平静,面对潮如堵的围观者,他竭力显示出建文遗臣的气节。可是当他在将死未死之际,另有一群人被绑赴而来。那是他的亲族和门生。尽管血水遮住了眼帘,朦胧中方孝孺还是看见走在最前边的三弟方孝友。突然他意识到,因了自己,许多原本和美的生活要由此而改变,他们方家,更是要从此断绝了世代的承传。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坚硬如石的心头突地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裂开丝丝细密的纹路,脆弱便沿着这些纹路渗透出来。
他流泪了,血水混着泪水蚯蚓一样蜿蜒而下,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稍稍扭过头去,竭力不让人看见自己最终一刹那间的虚弱。
已经走到近前的方孝友却注意到了哥哥细微的变化,这个在建文时期并没因为哥哥而受到多少重用的小弟,此刻反而异常洒脱,他翘嘴角努力地一笑,抬高声音,既是哥哥说,也是当众表白:“哥,我们方家能有今日,虽说满门血骨无存,非但没有对不起祖先,倒正是给列祖列宗曲终而奏雅,演绎了一场永垂千古的绝唱,应当欣喜庆贺才对呀!”
方孝孺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眼中鲜红的液体却更加汹涌而出。方孝友鼻子一酸,急忙把眼光从血肉模糊的哥哥身上移开,面对观望的人墙,高声吟诵道:
阿兄何必泪潸潸,
取义成仁在此间。
华表柱头千载后,
旅魂依旧归家山!
声音高亢,观者无不为之一振,喧闹的欷戯声戛然而止,继而有人啧啧赞叹:“有其兄必有其弟,满门英烈,当之无愧呀!”更多的人则悄无声息地流下感慨的泪。
方孝孺直到浑身裸露着白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是没曾料到,因为他而丢掉性命的,其实远不止眼前这几个。他的所谓十族统共加起来,被斩首的就有八百七十多人,发配流放的更是不计其数。聚宝门一侧的刑场上,接连一个多月,日日血流成河,夜夜狗叫鬼哭。以至许多附近百姓或是害怕受到牵连,或是害怕这里阴气太重,悄悄搬移到别处。
所有这些情形,朱棣并没有亲见,是贴身太监郑和回来后向他仔细回禀的。但朱棣能想见那种令百姓惊骇的场面。他紧绷着面皮,斜倚在宽松的软榻上,半晌没说一句话。
郑和不知道朱棣在想什么,不过他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便凑近了低声说:“皇爷,那个在济南和咱们作对的铁铉,让都御史陈从诏狱中提出来了,现正在偏殿中听候皇爷发落……”
朱棣眼皮一?他想起了曾在济南城下既惊且险的那一刻。铁铉差点让自己粉身碎骨呀!胡乱想着,朱棣挪下榻来:“好,那就引朕过去看看。”只是朱棣没有想到,这次乘兴而来,以胜利者姿态出现在铁铉面前时,铁铉留给自己的,却是一段城墙般的背影。
两旁站立的锦衣卫武士见圣上出现在御案后边的高阶上,慌忙拉扯铁铉,让他参拜新皇爷。铁镑在挣扎中手上和腿上发出一阵纷乱的铁链撞击脆响,但他固执地仍然背对着龙榻,那无言的抗争,分明是在告诉朱棣,他铁铉断不承认自己这个皇帝。
朱棣很明白这一点。或许受了上次方孝孺的教训,或许文武百官不在跟前,他从容镇静了许多。
“铁镑,你帮助建文朝奸臣抗拒朕的大军,朕不归罪你也就是了,缘何敢以背对君,连这点君臣礼数都不懂了么?”朱棣声音冷峻尖利,丝毫不夹杂妥协,他终于悟出,对付方孝孺和铁铉之类人物,必须以硬对硬,和在战场对阵时简直没什么区别。
“既然燕王懂得君臣他数,为何能忍心将自家君王弑掉,而自己取而代之?我铁铉实在弄不懂其中道理。”铁铉的嗓音破旧嘶哑,如同他身上撕扯成布条的囚衣,可是这种像痰液在喉咙中滚动的声音,比起方孝孺的尖声厉喝,一样的叫人听着不舒月艮。
朱棣已经没什么兴趣再和他们理论其中的道义和道理,他皱皱眉头:“铁镑,朕对你们这帮旧臣已经仁至义尽,方孝孺即是前例,你若再不识好歹,朕先割掉你一只耳朵!”
方孝孺被诛连十族的事情,诏狱的狱卒们早已奉命给所有犯人讲过许多遍,就是要他们引以为戒。朱棣重提方孝孺,告诫之意自然再明白不过。
不料铁铉却哈哈大笑:“方孝孺苦心,终于换来回报。当时围观百姓无不为之涕泣不已,人人在心中咒骂叛贼暴君,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哈哈!”
“住口!”朱棣腾地从御座上跳起,大步沿台阶走下丹墀,“将油镬抬过来!把火生起!把这个胆大妄为的逆臣耳朵割掉!”朱棣连珠炮般指指点点冲锦衣卫命着。
油镬尚未搬来,铁炉内的火已经点燃,有个锦衣卫拎把牛耳弯刀蹿上去,刷地一声微响,红光闪间血串迸出很远。“皇爷,您要的耳朵。”锦衣卫就地跪在洒着鲜血的金砖上,手捧一团红乎乎的东西,黏稠的血正一滴一滴缓缓掉下。
朱棣的希望再次落空,他没能听到铁铉负痛的叫喊,甚至连身影的微微颤动也没看到。铁铉仍如一段城墙般突兀挺立,这令朱棣极不情愿地想到济南城中的那段往事。红乎乎的东西在锦衣卫手中颤抖哆嗦,如同跳跃的心脏,评评地似乎要到棣前。
“烤熟了,让他吃下去!”朱棣分明听到自己声音不住地打颤,不容他再说太长的句子。
锦衣卫似乎觉察到了这位新皇爷略微的变化’忙将那耳朵扎在刀尖上’凑近铁炉烘烤。耳朵上血色很快变黑,吱吱作响,一股焦煳味弥漫屋中,朱棣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直想呕吐。
锦衣卫把冒着青烟蜷缩成一团的黑乎乎的东西狠狠塞进铁铉口中。铁铉的头昂扬了一下,他腮帮鼓动,似乎有些艰难,但还是很快吞咽了下去。
朱棣强忍住阵阵涌上来的反胃,既掩饰着失态又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问:“怎么样?味道还可以么?”
“又香又甜,与那些弑君叛贼的大不相同,倒不知弑君贼子的肉有多腥臊!”铁铉沙哑的嗓音突然变得尖利许多,朱棣不觉间倒退了两步。好在这时几个武士抬来了油镬,满满的一锅油,墩到已经烧得通红的火炉上。朱棣四下看看,并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张皇模样,他稳稳神,朝着黑影大喝道:“铁铉,朕非无情无义之君,你若就此改过,恭恭敬敬拜见君王,朕还是会给你一条出路的。否则……”铁弦却又恢复了沉默,突兀成一段城墙般的冷峻严厉。对峙片刻,一个锦衣卫校尉拱手禀奏:“皇爷,油已经沸腾……”
朱棣忽然感到很累,他无言地挥挥手。锦衣卫们会意,七手八脚将铁铉平抬起来,顺进翻滚着冒出刺鼻青烟的油镬内。朱棣看得很仔细,他等待着最后一刻会有恐惧的惊叫甚至瑟瑟的求饶。自从攻破金陵城,他太想在强敌面前体味胜利的滋味了。
然而铁铉直挺挺的像一截木桩,就那么毫无动静地滑进油镬中。和木桩略不相同的是,在滑进油镬之前,他调整了一下姿态,匍匐在翻滚的油面上,朱棣能看到的,仍旧是他的背影!
面前的情形,多少令朱棣尴尬,抬眼正与锦衣卫们的眼光相遇。朱棣似乎觉得每一个眼光都在嘲讽自己,嘲讽自己能夺取大明江山,却对一个孤身汉子无可奈何。刚愎和自大使他暴跳着叫嚷:“哼,区区败将,临死还在朕面前作态,真真可呕你们,将逆臣给我反过来,朕让他死后也得向朕朝拜!”
锦衣卫们得令,慌忙找来几根细长的铁棍,几个人站在炙热的油镬边,纷乱地拨弄着油中已经焦黑的尸体。朱棣强忍住呛鼻的烟气靠近些,他要亲眼看看对抗自己的人最终会是一番什么情形。
焦黑的尸体随着热油上下翻腾,几根铁棍来回搅动,终于将半截木桩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夹紧了,众人“嘿”地一使劲,郑和在旁边连忙说:“皇爷,快看,铁弦这逆臣就要朝拜皇爷啦!”
朱棣闻声探一下头,青烟缭绕中,铁铉的尸身被铁棍叉起来,有人挪动姿势企图将其翻转。然而尽管小心翼翼,可由于油太滑,又瞧不大清楚,嗵地一声闷响,铁铉又重重落进油中。滚烫的油珠迸溅,几个锦衣卫忍不住“呀”地一声叫喊,扔掉铁棍捂住脸。朱棣站得略远一些,但也觉得脸庞某处尖锐地疼痛一下,尖锐的疼痛顿时让他周身发冷,他脸色铁青’转身走向御座。
只有高高坐在这锦缎铺就,宽大而仅供他一人享用的御座之上,朱棣才能勉强找回帝王的感觉,他喘一口粗气,恶狠狠地吼道:“没用的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陈,陈呢?速去诏狱中,将看管铁铉的那几个狱卒处死,在逆臣跟前什么都乱说,还像话吗!”
看锦衣卫头领陈唯唯诺诺地答应着退下去,朱棣不耐烦地挥挥袍袖:“还愣着干什么,将这些破烂都给朕抬走,快抬走!”
就在脚步杂沓中,朱棣掩饰着内奔涌的不安,悄声问郑和:“纪纲回来了么?”纪纲是朱棣新任命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正奉命追拿出逃的建文朝旧臣。“回禀皇爷,纪纲今日刚到京中,沿途捕获一些叛臣及他们的眷属,忙着送到诏狱中去,尚未顾得上递牌子禀奏皇爷。听说,他还无意之中碰见了道衍和金忠两位师父,也一并给带来了。”
“噢?”朱棣瞪大了眼睛,“那……道衍和金忠为何也不来面君?”
郑和略微犹豫一下:“他们……听说他们来到京城之后,便直接到天界寺挂去了……”
“挂单?什么挂单?”朱棣一愣。
郑和知道隐瞒不住,忙解释说:“就是新来的僧人或道士请求人住……也就的意。”
“功成名就却激流勇退,不愧为高僧啊!”朱棣面无表情地长叹一声,“郑和,你就去天界寺,想办法将他们请来。记住,一定得请来!”
天界寺位于聚宝门外,在秦淮河南岸,是京师金陵首屈一指的大刹名寺。道衍年轻时流落京师,曾在这里修行过。不过那时他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僧弥,那时寺内的高僧以及前来参禅拜佛的达官贵人,对他是不屑一顾的。转眼三十年过去,站在寺门外,仰望着恢弘的雕金楼台,道衍觉得自己仿佛转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最终又回到了起点。屈指算来,当年离开这里时,尚不满三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而此刻,自己已经将近古稀,垂垂老矣。唉,人生如梦,无论梦中身在何地,醒来依旧各自睡于各自榻中。而这些道理,往往会叫人得用一生的时间去参透。玄之又玄,玄之又玄啊!
天界寺离聚宝门很近,聚宝门内外的喧嚣声这里都能隐约听到。这让道衍异常苦闷困惑。整日间充盈耳内的,不再是往昔熙攘的市声,撕心裂肺的痛楚惨叫挟裹着阵阵阴冷风扑面而来,腥味浓郁,令人毛骨悚然。谁心里都清楚,那里每日升天的怨魂总在数以百计。而殷红的血,更足以汇聚成一条不小的河。
无意中,道衍发觉寺中众僧看自己的眼光有些异样。他不晓得这是自己内心作怪,还是确实如此。总之,他开始坐立不安,独居净室参禅打坐,尽量避开和每个人的交往,就连金忠进寺之后又溜达到了哪里,他也懒得过问。
突然有一天,金忠却笑嘻嘻地出现在面前。他推门进来的时候,道衍正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直到他走到跟前,道衍也没睁眼看看破门而人的是谁。
“师兄果然好悟性,进寺才几天,便练就了如此高的定力,”金忠的声音极其轻快,仿佛一绺阳光射进窗棂,和笼罩整个寺院的凄凄气氛很不相称,“师兄,你睁眼看看你师弟今的模样,保管叫你大吃一惊。”
道衍依旧低首垂目,缓缓念诵道:“心相无形,面相逐生,心面相应,面露心声。师弟,你莫非到朝中领下一袭官袍穿戴整齐,来要老僧道贺了?”
“呀,师兄果然是彡币兄,小弟怕这一辈子也赶不上了!”金忠惊叫一声,随即又乐呵呵地说,“师兄,君臣一场,既然来到京师,不去参拜也说不过去。况且不是小弟硬凑着去的,内臣郑和奉了皇上诏旨,再三相邀,不去实在说不过去……”“不用解释了,你我相处,彼此已洞若明烛,师弟意思我明白,你又奉了诏旨来拉老曾一同参拜当今圣上,没有妄说你吧?”道衍轻轻打量一下眼前的这个身穿正三品补,既熟悉又陌生的师弟。
金忠扯一把蒲团上的道衍:“那就快走吧,行李都收拾好啦,圣上正翘首以待呢!师兄不是要以毕生才学施展抱负于天地间么?现在天下初定,正是大展才华的良机,师兄何不善事做到底,青史之上,也可收取全功的美誉呀!”
道衍心头一动,他立刻想到天界寺外接连不断的杀戮,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自己真的该走出只顾个人吃斋念佛的寺院,该去普度一下众生了。但他立即想起佛经上的一句,众生好度人难度,宁度众人莫度人。是啊,大千世界,人最难呀!
见道衍沉思不已,金忠又扯他一把衣袖,压低了声音说:“师兄莫不是害怕当年洪武皇帝对待功臣的情形重演?其实师兄多虑了,当今圣上自是不同于乃父,他邀你我师兄弟,确实是真心实意!”
道衍苦笑着摇摇头:“佛语说,识破一人,难似识破整个红尘。师弟不必胡乱猜测,老僧还须仔细想想前因后果。”
“国师果然高明,句句不离智哲禅理,着实叫人钦佩,难怪圣上如此看重!”嗵嗵脚步声响,门外黑影一闪,有人转过花格门扇,走近两步,边说边冲道衍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