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起兵反对建文朝廷时,朱棣便打着反对削藩的旗号。他曾再三声明,自己之所以出兵,是要替那些被削藩的亲王们平冤屈,正因如此,亲王们几乎一致地支持他,宁王将朵颜三卫交属他统辖,谷王在他兵临城下时,最先大开金川门,使他几乎没有阻碍地杀进来。若没这些帮助,也许此刻他仍在生死未卜地与建文苦战。
对此朱棣自然心知肚明,因此刚坐稳了宝座,他便接连下诏,将建文朝中被削去爵位的亲王全部恢复名位,并且还给各王府增设了宾辅、伴读,所辖护卫人数都增添一倍。比起以前来,亲王们的待遇简直空前恩厚。
其中最高兴的还数谷王,因为开启金川门迎驾的大功,朱棣特意另赏赐他卫士三百名,还将其封地由宣府改封到长沙。长沙位居长江中,是国家的正中央,这里物产富庶,风光优美,气候宜人,正是享福作乐的好去处。为此谷王喜出望外,当着宣读诏书的郑和拜谢皇恩说人都说长兄如父,我这皇兄,简直比太祖父皇更讲情义。大明江山此皇恩浩荡,真是我们藩王的福气!”
当郑和喜滋滋将这话如实禀告给朱棣时,朱棣只是淡然一笑,随眉头又皱紧了,他正不知道该如何消除分封亲王中遇到的一块心病。
心病便是宁王,这个年龄最小,对自己帮助却最大的同母兄弟朱权。宁王朱权其实早就等不及了。自从当年率领自己王府亲兵以及朵颜三卫跟随燕王起兵后,他便一直随征讨大军南下,居无定所。现在天下总算稳定了,当年的燕王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皇上,建文朝中有仇怨的大小臣僚基本斩杀殆尽,标志着新朝建立的永乐制钱已经发行,“文渊阁”也组建落成。可是惟独自己,仍没等来兄长诺言的兑现。
特别是朱权看到自己的弟兄们,像周王、代王、谷王等都称颂着皇帝的恩德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封地,再看看自己,仍旧蜷缩在金陵城边上的龙江驿中,别说增添护卫,就连王府也没个踪影。相形之下,他深感酸楚地空空荡荡。
当年兄长燕王与建文苦战不休日寸,正是自己属下的朵颜三卫这支彪悍骑兵拱手送出,关键时刻扭转了战局。虽然当时有些胁迫的意味,但自己半推半就的意思也很明显,否则远道而来的燕兵也不会女此轻易得手。
事后朱权也了解到,朵颜三卫和燕王曾有过秘密的所谓大宁盟约,燕王承诺将来打下天下之后,将大宁地盘送给三卫这些兀良哈族人,准许他们自治。正因如此,三卫骑兵才肯舍命冲杀。现在正如当年所许诺的那样,大宁地界交由兀良哈人自己管辖,朝廷在东北的防线整个南移,兀良哈人为此喜不自胜,连连上表称颂英明。
可是自己呢,朱权不止一次地想起燕王灰溜溜远赴东北寻求自己帮助时,信誓旦旦地说过的那句话兄弟,这张饼咱俩一人一半地吃。慢说一张饼,将来天下太平了,就是整个江山,也是一人一半。”
燕王成了永乐皇帝后,一一兑现其许诺时,朱权总忍不住琢磨整个江山也是一人一半的意思。若真的一人一半的话,自然就是以长江为界,分作两个国家,大明从此有两个朝廷。但是,这可能吗?如此深厚的恩遇,连朱权自己都觉得玄乎。他了解自己的兄长,向他要求瓜分国家,简直就是虎口夺食呀!
踌藉不安间,已到了永乐二年的春天。金陵比不得大宁和北平,这里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新春刚过,园中已是绿树葱茏,花丛中星星点点的骨朵随着曛风左右摇摆。年前皇帝颁下诏书,改北平为北京,与现在的南京遥遥相对。其中意思,据诏书说来是不忘发祥之地,但也有些善于揣摩皇上心思的大臣,像解缙和金忠,暗中猜测这可能是皇上有意将都城北迁的一个征兆。
事若关己,言便人耳。宁王朱权乍听到这个风声,心下不由得一震,这么说,皇兄之所以将自己留在金陵的龙江驿中,迟迟不予分封,莫非真的要实践当年诺言了?他若要迁都北平,那南京算谁的?江南半壁江山莫非真的要成为自己的了?一想到手中要掌握这么多土地百姓,他立刻有些头大,是惊是喜连自己也说不清了。
朱权日夜做着皇帝梦的时候却不知道,此刻朱棣正为如何打发自己而犹豫不。
彼此僵持着直到永乐二年的四月间,朱权终于等不及了,他写了奏疏,要求觐见皇兄。在写奏疏的时候,朱权忽然灵机一动,耍了个小心眼,他没提要跟皇上商议什么事情,单说来京日久,却始终无暇得睹天颜,终日思念手足亲情乃至夜不能寐,“若圣上百忙中得暇叙谈,平生愿望足矣!”他信誓旦旦地写着,暗想话说到这种地步,你恐怕不见也不行了。
果然,朱棣接到奏报后,立即安排郑和手捧御敕,诏十七弟进宫,陪同圣上共进御晚膳。朱权闻讯两眼放光,他想起了当年在自己住所,最后一次和四哥共享早餐的情形,正是在这个特殊的彼此心照不宣的早餐中,四哥手拎一张薄饼,似乎无意而又意味深长地说,十七弟,你我兄弟要甘苦与共,将来慢说一张饼,就是整个江山,也是你我一人一半。那么,四哥这次安排自己与他同进晚膳,是否别有深意,或许真的要兑现当初的许诺了?
暮色沉沉,整个金陵城已沉浸在霭霭烟雾中,夕阳意犹未尽地在天边留下一抹红晕!醉人而苍茫。隆隆的辇车碾过方砖石条砌就的大道,随着一扇扇沉重大门的依次吱呀呀拉开又闭上,雄巍蛾的乾清门矗立在面前。
郑和碎步迎上来,替他掀开半单的车帘:“王爷来了,皇上今儿特意将晚膳安排在干清宫东边的御茶房内,王爷请巴。”
朱权大致看一眼暮色中只剩下一个轮廓的殿门,说不上紧张还是兴奋激动,点点头,踏上大理石台阶。穿过长长的门洞,一阵钟声悠然响起,紧接着管弦丝竹大作,伴有忽高忽低的袅娜歌声。香烟顺风缭绕过来,冲淡了尚残存的油漆味。
矮身走进郑和打起的帘子,朱权觉得眼前立刻一亮。屋内四壁明烛高烧,如白昼般几乎映不出人影。所谓的御茶房其实就是一座偏殿,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出许多。大殿的台阶正中央,南北向摆开一溜条案,各式肴馔已经琳琅满目,还有宫女太监不断从侧门穿梭着端盘递盏。阶下一队乐手正卖力地吹拉弹奏,大殿正中几个宫女长袖曼舞,歌喉嘹亮。
朱权不暇细想,紧走两步,来到台阶下方,扑通跪倒,口呼:“弟臣拜见皇兄。自去年来到金陵京城,皇兄日理万机,弟臣日思夜念,不得已上疏请求觐见,望皇兄恕弟臣万死之罪!”说着客套话,眼前却闪现出一年多来的失意彷徨,声音立刻哽咽起来。
端坐在长案一头的朱棣忙站起来前走几步,弯弯腰做出要扶他的样子,郑和赶紧搀住朱权:“王爷,皇上要您免礼用餐呢!”
朱权又弯腰拜谢过,蹭到长案边,在另一头坐下。朱权很早以前曾陪同父亲洪武皇帝吃过饭,但那时尚小,具体什么情形已经记不大清了。现在重新坐在金殿中享用御膳,他说不上感慨,只是觉得这所谓的御膳没他印象中的丰盛。长长的条案上碟盘离自己很远,不要说品尝,就连里面是什么也看不大清楚。守着一大摊美味,却只能拨拉跟前的几样。朱权偷眼看一下对面的兄长,见他也是如此,不免暗中感叹,百纟生传说中皇上每日吃的是龙肝凤胆,其实倒还不如街头略微富裕的人家抱只咸水鸭猛啃一通来得香3甘痛快。
不过朱权心里清楚,吃什么倒还在其次,今夜怕就是决定自己命运的时亥J,务必小心应付才是。但朱权最终彻底失望了,案桌太长,皇上就在跟前,却根本说不成话,加之吹奏歌舞闹腾,朱棣的目光滑过自己身旁,望着那些宫女两眼熠熠生光,也似乎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胡乱吞咽几口,终于盼望着晚宴到了尾声。朱棣摆一下手,乐工和宫女悄悄退下,郑和也从旁门走出去。朱权见状心头突地一喜,四哥果然没让自己白来。
偌大的殿堂顿时冷清下来,朱棣的脸色在灯下有些发白,和他到大宁投奔自己的时候相比,简直恍若两人。“十七弟,朕的饭菜可还合乎胃口?”朱棣话中含着笑意。
朱权将身子质斜了凑近些回道:“皇兄恩德弟臣不胜感激,只是……皇兄可还曾记得当年在大宁时,皇兄说过兄弟如手足,万物皆如衣。衣服破了尚可补,手足断了不可接……皇兄还说即便一张饼,也要一人一半地分着吃……”
朱权不想再绕什么弯子了,他知道时间有限,过不了多大会儿,夜色稍深,他是非走不可的。这样一想,便咬咬牙,照直说出来。
“哦,那是自然,”朱棣几分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没说过这样的话,朕虽然不大记得,皇弟的意思却是再对不过了。譬如现在,朕赖上天相助,铲除了朝廷奸侯,富有四海,慢说一张饼,就是一筐饼,皇弟尽管吱声,叫御膳房去做好了。”
话未听完,朱权便感觉有一瓢凉水当头泼下,浑身一激灵,大梦般地清醒过来。这位皇兄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图再明白不过,他竟然厚着脸皮说自己不记得当初许过的愿!唉,时过境迁,事过境迁啦!
不过朱权并不特别失望,因为自己本来也觉得所谓中分天下不大可能,现在一下子挑明了,反而有点轻松。那么,接下来就由他这个当皇帝的去说吧,看他要将自己分封到哪儿,总之,当初自己对他的作用是明摆着的,他总不至于忘掉吧,总不至于将自己分封个不像样的地方,至少要比谷王、周王他们还得强些,否则他当哥哥的自己良0上也过不去。
踌躇间朱棣又说话了:“十七弟久驻大宁,那里天寒地冻,物产单调,怎么,来金陵京师后感觉到底不一样巴。来,品品新采摘的西湖龙井,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四月里正是最新鲜的时候,味道自有不同之处。”
朱权闻言心头一动,他清楚藩王一旦变成了皇帝,说话便开始晦涩,这也算是百姓们讲的巧人惯说藏头话,皇帝虽不是巧人,但他是贵人,说话更要藏头掩尾了。四哥的意思,莫肖要将自己分封到杭州?那倒也是个好地方,半壁江山的秀色,都集中到那里了,能在西子湖畔悠哉半世,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皇兄的意思是……”朱权打起精神,“是可怜弟臣在大宁苦寒多年,要将温润的西子湖赏赐弟臣居住?”
朱棣忽然哈哈大笑:“苏杭美倒是美,可惜作为封地,都有不妥之处。像杭州,先帝在位时,五弟曾请求分封自己去那里,父皇就没有准允,认为杭州阴气太重,不利藩王。建文学识浅薄,领会不了先帝意图,即位之初就将其弟分封到那里,结果怎么样还没等到动身,就玉石倶焚呀!再说苏州,不但和杭州同样的毛病,而且距离京师太近,乃京畿所辖,分封给藩王,多有不便……”朱棣摇头晃脑地连连叹气,似乎很愿意满足朱权却又无可奈何。
朱权一愣,但找不到什么理由反驳,索性率直了性子说:“难得皇兄为兄弟们考虑得如此周到,那,依皇兄的意思,弟臣该往何处安身立命呢?”
朱棣慢慢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想想:“十七弟,你我兄弟既然情同手足,自然要奔着最好处打算。记得当初分封藩王的时候,先帝将十七弟分到东北大宁,当时就有司天官提出,说十七弟命在西南,东北恰打了一个反,不但不利于个人,亦不利于天下。可惜那时先帝脾性粗暴,司天官们只是在下边私自议论,没敢跟父皇提及。结果呢,朝中果然就出了奸佞,引来为兄四年靖难,想来还后怕呀!如今天下终于太平,再不可重蹈覆辙。为兄以为,建宁、荆州以及东昌和重庆,都是古来名胜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处,由十七弟去留守,朕自然再放心不过了。”朱权评评乱跳的心立刻冰冷下来,他觉得自己自从进这乾清宫时就被四哥摆布了。谁说过自己命在西南,他不得而知,况且四哥说了,那是司天官们私下议论,就更无从对证。从东北到西南,简直如同屎堆挪到了尿窝,真亏四哥能说得出!
“不要说自己曾怎样帮过他,他还亲口许诺过江山也可以一人一半的话,即便光凭兄弟情分,也不该将自己摔出那么远哪!掐指数数,大明统辖的一百四十多个州府,比这四个地方差的还有几个?”然而朱权也知道,皇上就是皇上,金口玉言,说出话来是不可改变的。他突然觉得心底有东西通地一坠,浑身松软得几乎站不起来。犹如参与了一场赌局,这次又输了,输得他不愿再算计得失。趔趄着,他奔出大殿,走到门口时,侍立于门侧的郑和过来要搀扶他,但他思手打掉,一阵身不由己地狂笑。直到走出殿门老远,笑声依旧缭绕。郑和唬得面如土色,偷眼望望朱棣,见皇上正盯住条案上的碗碟发呆,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回到驿馆中的朱权很快病倒了,动不动便发疯似的哭父皇。朱棣闻听消息,沉着脸也不说话,摊开黄绢亲笔誊写了一篇初唐大才子王勃的《滕王阁序》,并特意在最后力上一句:“南昌人杰地灵,正适于修身养性,十七弟久在大宁冰天雪地,兄赐温润雄州,该不怨诘。兄知十七弟明通事理,不比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