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不结果的无数梦想一一凋零,使我认识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单调、平庸、乏味。尤其是两个有势可仗的新邻居’他们待人接物只懂得两个极端,对权贵的好献媚与在平常人面前的盛气凌人,举手投足是一派俗不可耐的粗鄙,偏偏处于万象扭曲的时代,此类恰恰是春风得意的走红人。与他们居室紧挨的猪们,会喝,会睡,会拉撒,每日享尽不思考和饱腹赋闲的优待,以自己浑身毛臭和满圈粪臭炫耀自己的福气。这类富贵逼人的优越者,分属有天性近性的两脚或四脚动物,与之交往时,难免存在灵魂深处格格不人的障碍。甚至还有长着人的外貌的两脚动物,他们在实现自己卑污的欲望的过程中令人懊恼地把类似我这样的埋头苦干的人视作他们的天敌,以致为了确立好逸恶劳的合理性,一直把我的家庭成分作为他们发动任意攻击的突破口,把他们得到现实认同的政治优势发挥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其对生态环境的污染远远超过活动范围止步于圈内的黑毛猪。
为了远离以丑为美的肮脏区域我在工余腋下夹着琴匣迈开脚步翻山越岭去寻觅敞开胸臆、放牧音符的自由空间,山界、村界的概念逐步淡化。幸好蓝天下无言以对的绵延山野从不怠慢我尽情地漫游。
那天,我沿着盘山绕的水渠散步,心无挂碍地一朵朵地数点着渠畔的山花,想高歌则张大嗓门吼得山谷岩壁只好互动地回应。蓦然,我看见前面清波潋滟的水渠间泡着一条肌肤白皙的美人鱼,那是一位大约十八九岁的姑娘光滑的后背、修长的腰肢在阳光下刺目地扭动,露出水面的身段除了护胸红兜的系带外是完全的裸露。此刻’她正用木梳刮着瀑布般泻人波流的茂密长发,这让人即刻想起民间仙女下凡的传说和法国大画家安格尔的传世名作《瓦尔松浴女》。眼帘中的雪白肢体略显瘦削,但绝不有损它勃发、灵巧、活跃的青春魅力和超迈世俗的审美韵致,直接颠覆宗教规范的教条唤醒一度在内心休眠着的对更富于人性的生命境界的向往。她没有感觉到有注视的目光无拘无束地埋下头优雅地摆动长长的垂发用手掬起水波清洗它摩挲它拧干它。
我出生的家庭虽然备受社会侧目,但阅读书刊汲取知识的便利当令同龄人艳羡。自小培育的教养不允许我偷窥下去,况且,这类场景即令能刺激我的好奇心,却绝不是梦寐以求的期盼。我心灵深处的追求目标尚缥渺而微茫,静悄悄地潜伏在尚朦胧不清的、难白原由的所在。
我很快转身拐弯朝旁边的一座山梁翻越。我没有明确的目的,散心是唯一的主题。当我眼前出现一片宁静的小松林,一棵棵正在发育的松木叶翠枝香,沁人心脾的爽神,我顿时感到一种扫尽胸臆抑郁的振奋。我接受过松针亲吻的礼遇,感受到松香馈赠的温馨在林中择一块干燥的平地却步,开匣取琴奏响了每一个音符都属于原创的《松林随想曲》。我倾吐日复一日积累的迷惘、失意和无处诉说的凄凉。
伴随头脑漫无边际的浮想,我抚弦的指头和促弦的琴弓草创出许多恰似絮叨与呻吟的乐句。
“听不懂你拉的曲子,换一支吧,别叫人听得心烦、心酸。”
我朝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位散披着湿发的姑娘端着一个盛着湿衣的白瓷盆,张大晶亮的眼睛瞅着我。她长着好看的瓜子脸,右嘴下角有个朱砂疲很有可能是刚才在水渠中洗澡的那位姑娘,她穿着一身海魂衫和油绿色的长裤俨然换了模样。这会儿,她脸上带着善意的微笑双颊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想起先前的情景,我有几分害臊一颗心在胸膛中伴枰急跳支吾一句:
“我不是为你拉的琴,是让自己高兴不是讨别人高兴。”
“哟,话带刺了。你是雀山一队的知青张良吧,肯定是。这方圆几里除你之外没人拉琴当然有资格牛气啰!”
我大吃一惊,忙问:
“我不认识你,你晓得我?”
“咯、咯、咯……”她把瓷盆搁在草地上,用一把桃木梳刮着垂在胸前的头发:“我不但晓得你还晓得你住的房屋最近被暴雨淋垮过,是吗?”
“你叫……”
没等我把话说完,她爽直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并反问:“你能拉支我会唱的歌吗?”
“那你先唱一支你喜欢唱的歌。”我反将她一军。
她一偏头,把搭在肩头的垂发思到身后挺直腰肢,双手合在胸前捏着梳子用清亮活泼的嗓音唱出一支我从没听过的民歌:
政柴莫政葡萄藤,
好女不爱闲游云荡的无用人,
有志男儿像常青树,
无用的人儿他游荡闲一生……
“唱得好!”等夸奖她的话溜出嘴,我猛然意识到她唱的歌暗含着一层讽刺我的意思心里暗骂“鬼精怪!”
“咯、咯、咯……”刘芳向我眨眼,做个鬼脸端起草地上的洗衣盆拨开挡路的松枝转身走开。
我没有去理会刘芳架琴运弓拉起了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先前填满胸膛的抑郁烟消云散琴弓传递的音符变得欢快热情。一曲终罢,我收弓抬头,才发现刘芳人没有走开,正隔着一桠松枝回望着。
“这次听懂了吗?”我带揶揄的口气。
“懂,拉得真好!”她眼里带着佩服。
“不是我拉得好是你过去遇到的琴师比我更蹩脚回家去吧!”“我们一起走吧!”
“我们同路?”
“对。”她一点头。
“你家在哪里?”
“我到我姐家雀山一队的刘香啊你是认识的嘛。”
我恍然大悟,一个刘香,一个刘芳真像两姊妹的名字。为她们取名字的人真还有些学问。我心里暗想,口上明语:
“不过你们姐妹不太相像,她长得胖你长得这么瘦。”
“我姐姐生娃娃前,也像我这样瘦。”她双颊泛红有些羞涩。
我随她走出松林在背后发问:
“你走这么远来洗衣?”
“不远啊,翻过山头,坡的那面就是我姐住的院呀!”她打量我时,
目光里有些儿奇怪。
我忙辩白说自己很少出来转山,加之才来不久,看不清山势。
我们边走边聊才知道刘芳的父亲是农中的退休教师,她的家在同一个公社的梨山七队。她在农中初中毕业后,在大队小学代课,明年就能转为正式教师。她是朱大才的小姨子,是与我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层面的人。我在城里初中毕业到农村当农民,她在农村初中毕业到学校当教师,硬是人和人不同一比气爆肚皮。
走着,我见前方路边崖畔上长着十余株虽疏枝细杆却挂着富有生气的叶片、外观形态苍劲挺拔的树木一时叫不出名字,又似曾相识便问:
‘刻老师那方岩坎长的什么树?”
“叫刘芳。”她一张脸绯红,眼里带着责怪盯得我难堪,接下来,她朝我手指方位望望回语,“那是山梅,你们城里人叫腊梅。”
我心一动,急切请教她:
“山梅能移植吗?”
“能,正是这个季节山梅种植有讲究’要地方洁净,要向阳,要防涝。嫁接,移栽,把梅枝削下来插栽都能活下来,我试过。”刘芳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眼。
“你能教我插栽吗?”
高队长划给我的自留地仅一分,同一块土剩下的三分地则平分给了熊壮和刘家芬相比之下,带有对我毫不掩饰的身份歧视折射我地位卑微得让人不屑一顾,明知这不平等却无处、无法讨公道,唯有忍气吞声。后来我才知道下乡知青的自留地政策标准是按社员一个半人的面积划分,高队长先是视我为半个人,落实所谓政策时又让我成为一个人表面上增加了半个人的面积,最终还是剥夺了我半个人的面积。而对熊壮和刘家芬,则是一步到位的斗硬政策,划足了一分半土地。不过,高队长许诺过我有权支配那一片山坡,哪怕这种支配附加了限制条件。既然如此,难道我不可以尝试种植一些我喜爱的花树吗?于是,我认真向刘芳讨教。她不但一一向我传授了种植方法而且还到她姐姐家拿来管理果树的剪枝工具和一把锄头不仅应我的要求协助我剪下大堆梅枝,甚至于连根带土刨起两株方便移植的山梅。我诚恳地向她致过谢,赶到我自留地旁高队长许诺的那块荒山坡挖坑刨土,挥汗如雨地种植了一大片山梅。我喜欢这有骨气的傲花,尤其是这傲花的品名和与我同病相怜的一个人的名字相近我看到了它如同看到了她。
为了让这些种植的山梅不受损害我特意制了一块木牌插其上用毛笔工整楷书:
“敬请过客别损坏,红梅花开香千家。”
用木牌子哄鬼也好,用方块字唬人也好,这木牌真的成了山梅的护身令牌,在我的悉心照料下,不单移植的两棵山梅树成活了,而且插栽的梅枝十有九都生根扎土成活了。后来,等到山梅在寒风凛冽、雪花飘飞的时节绽开时’我常听见路过的社员赞叹:
“张良这娃子,整治了这山坡,受看,做了件大好事哩。”
我呢?一块三人分割的自留地,这头浊气熏人,那头香气透天,我的数量不如他人质量却胜过他人。想到这里,我会心一笑,胸怀荡漾一道妙不可言的甜蜜涟漪。
秋雨绵绵的日子最是伤怀,不是稀稀落落的散滴它像牵不完的长线从阴沉的云天掉下来,把路面泡滑、泡软泡成寸步难行的泥泞。在雨中行进人不胜冷雨寒凉易得伤风感冒,田间从此处到彼处需要戴斗笠、穿蓑衣,防滑、防雨、防风。由于不便劳作,生产队干脆歇雨班放假。我无所事事,独坐门槛上默默观摩密集雨点或雨线啪啪地打在坡下的一簇芭蕉的阔叶上,反弹的雨水化作细沫,腾起雾烟,
发出的声响似乐曲,似咏叹。在这年岁荣枯的交替期,树叶由绿变黄,花瓣由艳到凋,了无归期的羁留山野的游子,往哪个方向望往哪个时段盼,也看不见畅行的出路和放任脚步的欢乐空间。
我是生不逢时的大时代的小人物,对生身养身的父母没有一丝一毫埋怨的理由。相反我以为父亲在他所处的国家将亡的乱世能勇敢地走出校门拿起刀枪,经历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历练在生死场的血与火中去坚定生活信念和提升生存价值后人当引以为自豪。记得在一个中秋节的夜晚父亲在夜深人寂之时,来到家院后的一棵桂花树下,摊开一张白纸放上一杯黄酒、三个月饼,跪地向南面遥拜:
‘戴师长您像文天祥、岳飞一样是志贤毕生仰慕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二十余年您无时无刻不活在志贤心中。志贤愧无报国之才,也苦无报国之门’苟且偷生至此,唯有洒泪言羞……”
说着’父亲伏地痛哭。等我跑过去欲把他牵起来,他一把推开我,两手端起酒杯举过头顶,然后,仰首望月低吐一句:
‘谶师长’志贤敬您了!”
说完,他尽数将杯中盛酒挥酹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