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我揽在怀中,背靠桂花树坐下来,似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说开了与远征军二百师戴安澜师长在缅甸腊戍度过的一段最后岁月。那年远征军二百师官兵冒着热带雨林的酷热和暴雨,行军在峻岭险壑中间,没有后勤补给部队无粮断炊,大家顿顿以野菌、野菜和芭蕉根充饥。1942年5月18日,戴师长在一个公路边、有日军设伏的小镇督战时,被日军机枪流弹射中两枪从胸脯直穿后背的伤口有鸡蛋大小,鲜血浸透军装。战地缺医少药,戴师长只得到一般的急救治疗伤情越来越重。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始终关注战事进展和士卒安危甚至没有给妻子、儿子留下只言片语。一次身为师直属队上士的父亲用军用水壶给戴师长送茶水时,戴师长躺在担架上握着父亲的手说:“你不到二十岁,能投笔从戎报效危急中的祖国,是一个有志向的热血青年。安澜已命在旦夕,河山待复的重担只好交给你们了!”父亲看到戴师长的眼角漫出泪花当即跪地立誓:“志贤不忘师长教诲,誓灭倭寇,还我河山,不惜血溅沙场!”
父亲说,戴师长牺牲后将士们含着热泪用战刀砍伐树木制成一口棺材,把这位年仅三十八岁的将军的遗体人检护送回国。由于气候炎热戴师长的遗体发出了异味,招来疯狂的蝇群追逐护灵的将士便纷纷脱下身上的衣服覆盖棺材上。那一件件官阶高低不同、质地新旧不一的军衣,直观表达了人世最凄美最神圣的一片敬意。只因国门未到,在途中戴师长遗体不胜烈日高温已发出熏人的腐味,官兵们无奈积薪火化,上百件搭在棺材上的军衣在烈焰中化作翩翩彩蝶,它们依依不舍陪伴着忠魂直上九霄。
历尽艰辛辗转一月余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将士们才把戴师长的骨灰护送归国。父亲说起那接灵的场面语音哽咽,不断拭泪。二十万百姓披麻戴孝跪地迎接戴师长的遗骸,响起一片撕心扯肺的哭泣声,真是撼天动地。戴师长统率的远征军二百师是美式装备的机械化师,出国时有将士万余人,大多是从校园弃笔从戎的知识青年,归国时幸存者仅二千六百余人,这支忠勇之师无愧家国天地可鉴。父亲说他能追随为国捐躯的戴将军,是一个中国男子的莫大荣幸,还用得着计较人生道路的坡坡坎坎和些许微不足道的个人委屈吗?有一次我家来了一位头发花白、耳根有一条长长疤痕的乡下老人,父亲忙给他沏茶陪他聊话。听到他说自己的老伴患了严重的肺气肿,快不行了,需要钱住院治疗,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刚领到的一月薪水全部掏给他,临行送了他好远一程路。回到家来,母亲责怪父亲该留一点儿生活费,这个月的日子怎么过?父亲第一次蛮不讲理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他是谁啊,是血战过台儿庄的孙副营长用一把大刀砍掉了二十几个日本鬼子的头。下阵时,刀刃缺得像破锯口他周身体无完肤是一个血人啊!”说完,父亲一言不发腰板笔直地坐在板凳上,铁青的脸上热泪纵横。母亲见状赶紧赔不是:“志贤,我错了!怪我’怪我!”
乡下的时间一天天过去,生活的脚步到底属于正向前进还是逆向倒退?我心间矛盾,眼里茫然。我竭力想从令人苦痛的琐碎中去提取形而上的抽象而严峻的现实则指令着我去应付形而下的具体。随着熊壮、刘家芬的到来公社广播站很快给各家社员安装了人屋广播喇叭,每天分早中晚三次的播放,让我知道了全乡各大队生产的大概进度。全国批林批孔斗争正闹得如火如荼每天那些“你该这么做’和“形势就是好”的声音气壮如牛,使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价值轻如鸿毛。我曾经试图借助广播喇叭的声浪彻底冲洗自己的非无产阶级世界观使自己能伴随有摧枯拉朽气势的时代车轮前进但是高亢的口号带给我的是力不从心的自卑,激进的理论加剧的是茫然不知所措的困惑。于是我干脆借助劳其筋骨的苦累来耗损过剩的精力忍受行拂乱其所为的逆境来挤压旺盛的思维,效仿驯服于主人皮鞭的绵羊去感恩青草,安享荒凉。
记得第一次下田栽秧熊壮说家里有急事要办连早出晚归的“走读”也不能保证,告假一月我则没有任何逃避的口实,同时,也有一种要领教一番人之所不忍的愿望,没有找借口打退堂鼓的打算。那天,我出尽了洋相先是一脚踩下田,没有挽紧的裤腿滑了下来浸湿了一大截。等我解开一扎秧头,躬起腰手忙脚乱地忙乎了一阵“咚’的一声落块泥土在我面前,溅起的水浪洒了我一身泥水。这时传来外号莽娃的朱大虎的嘲笑声:
“张良你挣工分跟老子一样活路干得好孬手脚比乌龟慢尽栽五爪秧你有球用!睁大你的狗眼,看你栽的秧子,立在田头的多,还是浮在水面的多?”
我抬起手臂擦去脸上的泥水,直起腰一看我栽秧的速度比别人慢了一半人家栽的秧五窝一栏,间隔三四寸一窝横看成线竖看成行窝窝秧微微朝前偏,有一种符合几何形的匀称美感。我一路栽的秧,一栏只有四窝’间隔不稀即密,横看似蚯蚓滚沙,纵看像刺猬乱跳,并且一窝窝多少不一,不少秧苗翻兜浮上了水面。再就是别人插秧的手出水干干净净我的手出水糊满稀泥。眼见此状,我臊得手脚无处放。
“小伙子你是知青吧秧不是你那样昏插J田埂上一个过路的中年人,取下头上戴的草帽扇着风长满胡茬的脸堆着友善的笑。田间的农民直喊:
老师’你路过?”
柳老师挽着裤腿一面下田,一面搭话:
“我到望江场镇办了点儿事,走你们队过。人家知青才来不懂,你们要带一下不要动肝火。明年再比你们未必比得过人家。”
说着,他把田里的浮秧一一捞到手中,向我招呼:
“来,我给你做个示范。”
柳老师捏秧的左手用指头匀出秧苗,右手麻利地插秧,口头讲述着:
“插秧讲技巧,右手插秧无名指和小指自然弯曲不用,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秧苗这样栽秧的泥窝更小秧头稳实就不会翻兜浮起来,手也沾泥少。左手分秧,每窝四五片。栽秧稍微朝前偏,一来顺手插得快,二来晚上露水一打,秧苗自然会直起来。退步不能太小,太小田里留脚窝多,栽秧不稳根平脚窝又浪费时间,退步下脚点,在胯下正对秧窝的左右,左脚在第二三窝秧之间,右脚在三四窝秧之间,左右脚交替移动。”
他栽的秧和他的语言讲究条理章法,像机械作业般规范。他插完一扎秧,在水田中荡荡手干净出水,立起身启发我:
“小伙子,实践出真知,多向贫下中农请教,多观杂们的劳动技巧。你明白了道理栽秧就容易学试试吧!”
柳老师站在田里看着我栽秧’继续开导:
“栽秧是以退求进的农活其间的哲理值得深思唐朝布袋和尚写过一首《栽秧谒》,言语不多,道理深刻:‘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在民间流传了几千年了听说过吗?读懂了这首诗就明白了劳动有乐趣。”
说着他拔腿向田边走去。我对他的背影大声说:
‘柳老师’面你指教!”
后来,我才知道柳老师是邻近公社的民小教师’他是在六十年代初经济困难时期,带着妻子从地区文工团退职回乡的。他走过了一段近似我的路程,社员中至今还流传着不少他不懂农活时闹出的笑话。以后我和他再次见面时,大有相识恨晚的知遇感。
中午收工时,高队长嘴上叼着一根烟竿吧嗒着,走到我面前说:“张良这两天水牛病了看医生耙田来不及,你娃子栽秧笨手笨脚下午用绳索套架楼梯把冲下犁出来的几块田通拉一遍弄平整。今天干不完明天再干不要漏,少留点你娃子的狗脚窝。”
我应承一声明白高队长是变个戏法平息社员对我低能拿高工分惹出不满情绪。现在水牛缺席时我成了顶岗的人牛。
吃过午饭,我瞌睡了一阵赶到队保管室扛来一乘木楼梯,把一条约两米长的粗绳一头一尾栓在横格上将它放进水田里,再把绳索挂上自己的肩头,开始了平整水田的作业。我想起了过去城里人力架车夫的自我戏塘:“七十二行架车为王脚杆拉短,颈子拉长。”如今,这个近乎于我:“七十二行,人牛逞强脚杆难拔,肩膀肿胀。”
头顶火辣的太阳催我出汗,头下浑浊的泥水收我滴汗。初拉时,觉得像玩一场游戏,人不仅在田里学步兵操练还可以怜悯的目光鉴赏被暴晒得死去活来的翻肚泥鳅、跳水鲫鱼和浮面肥鰺子。随着时间延长,我才知道做的是他人唯恐躲闪不及的苦差。先别说自个儿肩头挂着的绳索套,它连着一架拖泥带水的丈余长的楼梯即使是打着甩手在泥田里游走半天,也不是类似闲庭信步的享受。最恼人的是我一脚踩上个破鲜壳把左脚心扎了一道血口稀泥凉水渗进也宛如刀扎,爬上田坎脚掌一落地就像招惹了地下的阎罗恶煞。我这才佩服熊壮远比我高明,谦逊地不挣工分优哉游哉地消夏,自己过得舒服不说还躲开了矛盾的旋涡。
信吗?当人干的是牛活,很难振奋牛气,只得自认霉气。
傍晚,我像残兵败将跛脚归家,猛然想起盐罐早已空空如也便一咬牙向方家寺里供销社设的代销点买盐去。代销点不晒太阳不淋雨工分不会少得寻常人家很难沾边靠近大抵都是有关系背景的人掌管买卖。售货员人长得又矮又胖,手脚却特别灵活称盐时秤杆尾巴下坠她提秤须的手伸出一个指头飞快地一点秤头另一只手及时地一碰吊秤蛇的麻绳秤杆立刻平衡且略上翘,她再腾出手来在盐桶里拈一撮盐末添进秤盘,再利索地将盘中已过秤的盐倾倒在事先放置柜台上的包裹纸中留给你她售货实惠的印象。她收过钱把盐包递给我,淡淡一笑:
“这盐好,颗粒粗,用完了再来。”
走进屋我点燃煤油灯,将一斤食盐倒进盐罐借助灯光我才看清包盐的旧报纸竟是一般人根本看不到的《参考消息》,上面刊载的文章让我目瞪口呆:
一九六九年七月十六日上午,巨大的“土星五号”火箭载着“阿波罗十一号”飞船从美国肯尼迪角发射场点火升空,开始了人类首次登月的太空飞行。参加这次飞行的有美国宇航员尼尔·阿姆斯特朗、爱德温·奥尔德林、迈克尔·科林斯。在美国东部时间七月二日下午四时十七分四十二秒,尼尔·阿姆斯特朗扶着登月舱的阶梯登上月球留下一个划时代的脚印他说:“我个人迈出一小步,全人类迈出一大步。”爱德温·奥尔德林不久也踏上月球,尼尔·阿姆斯特朗用特制的七十毫米照相机拍摄了奥尔德林降落月球的情形。他们在月表活动了两个半小时,在登月舱附近插上了一面美国国旗,为了使星条旗在无风的月面看上去也像迎风招展,他们通过一根弹簧状金属丝的作用,使它舒展开来。接着,他们装起了一台测震仪、一台激光反射器……在月面上他们共停留二十小时十八分钟,采回二十二公斤月球土壤和岩石标本。七月二十五日清晨,“阿波罗十一号”指令舱载着三名航天英雄平安降落在太平洋中部海面,人类首次登月宣告圆满结束。
捏着一张过时的残缺报纸,目睹许多睁眼瞎看不到的真相,我惊愕之余,暗忖美国真只是一只纸老虎?”
当天晚上,我百感交加,彻夜无眠大生‘铜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惶恐。这些社会时评一方面削弱文本叙事的连贯另一方面又是以今天的眼光去看待,游离于当时的社会环境,因此显得与小说脱节!
我的心事说出来是犯众怒的祸根不说出来是焦心房的火团。许多心力难解的疑问悬在我心中,千言万语找不到倾诉的地方和对象,只有在沉默中发达四肢,简单思想,人云亦云地去附和。刚满十七岁不久的我恰似一只风雨误程的孤雁那午夜发出的凄切莫名的哀叫无人声闻,无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