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工那天,高队长请来一个暗地活动的阴阳道士做法术。那人双眉发黄,腮帮长颗难看的黑痣穿件黑袍衣手捏一炷燃香念念有词插在地上。跪拜一阵后,起身用黑长指甲掐破一只公鸡的大红冠子,倒提鸡腿滴血绕墙基地段一圈。接下去’那人再点燃一道沾鸡血的黄符,并把灰末抖在事前放好的一碗清水中搅一阵,喝下一口喷吐地上,接连三次嘴里含混不清地快速咕哝:“去,去,去,阴气、邪气、秽气一齐去来,来来紫气、端气、福气一齐来……”末了那人向高队长言一声谢,把扔在地面咯咯叫的公鸡提起就走’脚步迈得快如一溜风。
队里在山坡下铲草揭土开了个现成的应急的石厂,用钢钻铁锤折腾两天打出了几十余条基石料。取石下基那天,我尾随分为三组搭档的抬工走了一段路,他们四人一组,个个手拿一根撑抬杠歇脚、探路防摔的老硬竹棍,裸露的肩头垫着一块擦汗巾。他们顶着烈日劳作,黝黑光亮的背脊、胸膛上汗水长流,身上的裤衩大片被汗水浸湿,成串汗珠直往滚烫路面砸。一路上,他们宏声喊起回荡山谷的粗犷号子’听来真是精神大爽。
前呼:“天上明晃晃。”
后应:“地上水凼凼。”
我一看田埂上有个放水缺口领头人预先提示了后面人。
前呼:“天上白云飞。”
后应地上屎一堆”。
好在走在前头的人大声提了醒,后面脚步躲过了一大堆冒热气的牛屎堆。
前呼:“左弯右弯。”
后应:“单踩中间。”
仔细一看,路面是蚯蚓般拐来扭去的弯弯路。
前呼丁字拐。”
后应两边甩。”
人看地势,前方山脚出现个急转的大拐弯。
前呼:“说升就慢升。”
后应:“说登就慢登。”
抬头一望,一匹陡赌的长坡直入眼际。
前呼:“慢的不要。”
后应:“快的一套。”
翻上山坡,路面变得平坦顺直抬工们终于舒吐了一口气。我惊异,这一呼一应的劳动号子,不仅将行进的路况报得一清二楚并且激发了彼此同心的协作力量,把繁重的体力劳动转换成活泼的体育运动。沿途许多艰难劳累被他们坚实的脚步一一踏平,被他们乐观的号子一一驱散。
新建的屋比过去更宽,更扎实。从前的屋梁嫌细被改造成了新屋的门板,而新屋的屋梁则是扎实得多的柏木。高队长这回不精算小账,他或许明白,建哄鬼的房屋会撞鬼,不如踏实做事享太平。我过去用过那扇门因走形变样,与门框不般配髙队长骂句‘魅用”,拿回自家搭鸡窝去了。
在盖屋的期间,午饭都由高队长安排人在保管室取出集体的储备粮做’顿顿干饭管饱’菜是豇豆、茄子、辣椒、南瓜等,竣工这一天还从场镇割回一大块猪肉打牙祭。我随工匠吃饭,捡了几天便宜。不久高队长出了一招让我把便宜尽数倒赔。
盖好新屋未等墙体晾干,高队长来打招呼像模像样的房屋远比住保管室四壁不通风的墙舒服尤其挨边的一个套间风水最好换别人他还舍不得给要我快去占先。晚上他攥着一把炒胡豆嗑咬着走上门来,远远就叫嚷:
“张良,你娃子命大福大闹个三喜临门。”
我望着他颇有不解:
‘搬进新屋算一喜,不是三喜。”
“有呀且听我细说三分。”髙队长哼一声川剧腔调,咬破一颗胡豆吐出壳,嚼碎内仁吞下肚,扳着手指头数点:“一喜是搬进新屋,你算上了。二喜三喜叫你猜,费时间。我痛快告诉你吧!二喜是为了体现对你的关心,我去问了邻队的做法从明天起把你的工分涨到满十分’算是喜事吧?”
我忙点头言谢直应承:‘箕喜事算喜事。”
“三喜高队长坐在板凳上跷起二郎脚甩摆吊了我一会儿胃口才说“三喜大啦。队里决定把你过去划的自留地从五厘涨到一分,翻番啰!明天我就叫人丈量挨着你过去的自留地那头划,连成一片。看一块地才四分多你和当了一辈子社员的平起平坐划走了整整一分啦。另外,挨着你自留地那方的荒坡,少说有两三分面积吧都搭配给你,想种啥就种啥,不过,你不能种鸦片烟。哈哈!你不敢你不会。水土流失要注意,比荒凉着好嘛。算是喜事吧?你捡便宜了,新划的五厘地社员们把者藤都给你栽了不过,你要扯来丢了种蔬菜也行,自留地你自己做主。”
接着,高队长安排我明天到场镇割几斤肉,买几提烧酒要把生产队副队长、党小组组长、团小组长、民兵排长、妇女队长、会计、保管员和几位长者请来吃顿饭,最后,他补一句:“住新屋,你买串鞭炮放,喜庆些哟!”
我对他感激零涕满口应承。
为了这顿客饭我割一大块猪保肋肉,买两斤烧酒、三包香烟、一串鞭炮,外搭下锅七斤米,用了半瓶多菜油和两三勺盐巴,总共花去六元五角七分,这对当时每月享受国家元钱补贴的我,不算小数目,是大半个月的生活开销高队长则亲自下田抠来大半笆篓黄鳝,统统放进舀了两瓢水的木桶中,然后添滴一些儿菜油,等它们吞了油水拉吐出黄泥汤便不用淘神开膛剖腹,将其淘洗干净后置放筲箕中滤干。等柴火催锅中菜油沸腾,整条整条地倒进铁锅内爆煎。盛在碗里的菜鳝弯腰曲尾做圈状,故这菜名叫蟠龙黄鳝。这道菜比滴油淌汁的大块肥肉更讨人喜欢。
饭桌上我按髙队长吩咐一一向宾客敬酒致谢’自己也喝得脸脖通红。送过客喝高了的高队长反手揩擦油光光的嘴巴拿起木瓜瓢从缸里舀瓢凉水灌了几口,瞪着血红的眼睛对我说酒话告辞:“张良这算拜了土地,敬了灶神还了人情功德圆满了。你娃子他妈的有福气,才来两三个月,就住了两次新房。下次再添新的,只准是新娘,出门做新郎也行。老子这回是下了血本整扎实了的’再也新不起了。你给老子再招来风神、雨神、雷神嫌你娃子八字大打起背盖卷儿滚远些。当农民要球文化?这文化大革命,尽拿文化来臊农民的脸皮,别怪老子不认黄怕条屌?他妈的,老子就掌握了印把子……
又过了十余天我才知道自己被高队长愚弄一回,得到的好处全是傍别人搭船。
熊壮和刘家芬是由公社武装部长朱大才亲自送到生产队的。那天上午高队长要全体社员到队会议室举行欢迎新社员仪式他们的开头与我相比有不同凡响的荣耀。同样是来当农民,迎接的规格与我来时大不一样。
清早,高队长就派了两个社员去给他们挑行李谁知他们俩的行李加起来由一人挑都轻松。他们先后声明,乡下蚊子多晚上还是回场镇住,少添贫下中农的麻烦。在农村这所广阔天地的无围墙大学里,我是住校生他们是走读生’走读有豁免权。朱大才还没带人来社员们已议论开:熊壮是公社书记王向贵的小舅子小学毕业就是场镇混混,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扬名一方。现在,大凡要招工、招干等都重视对象是下乡知青身份。为了安排一个负面影响小一点的地方,同时,王向贵也的确想调教一番小舅子,便舍近求远地替他选择雀山的穷队落户,以后,照顾自家人有话摆上桌面来说,自己也要硬气一些。刘家芬则是大队支部书记刘正旺的亲哥哥、公社供销社副主任刘正强的二女儿初中毕业。因为雀山一队地穷面积宽盖房土地宽松,就在王向贵找刘正旺谈小舅子的安置时受到启发,他临时决定采取星星跟着月亮走的做法。
当朱大才带着两个新社员走到门前时,高队长大嗓门叫一声屋内人全体齐刷刷起立鼓掌欢迎。坐在门口的黄二嫂正在纳鞋底慌乱间钢针扎痛指头,尖叫一声碰倒板竟,全场一阵哄笑拍出的掌声被笑声吞没〇朱大才见状忙说一句:
“大家坐下,你们是老师’他们是学生,还要靠你们关心好、教育好,别来就宠惯他们了。”
这会儿,大家雅静下来,才看清自己面前来了一才多么可爱的宝贝。熊壮吹了个大翻头,额前中有一簇像野菊绽放的散发据说这种头式叫菊花头,社会上赶时髦的操哥们时兴这种发式。熊壮人长得矮胖,上着黑背心’下穿黑裤子,两条裸露的胳膊上刺着两条青龙,脚上套一双擦得发亮的尖头黑皮鞋。而刘家芬则一头烫卷发,穿着一件透露出肉背和乳罩的白纱短袖裤子是两头大中间小的喇叭裤,脚上套一双白色塑料凉鞋。他们的穿着打扮与满屋袒胸露臂的庄稼汉、衣服补丁重叠出破绽的农妇一比,显得有些格格不人,屋内一片低声的交头接耳和啧啧声。
熊壮见屋内气氛不对忙掏出一包大重九牌香烟,先各敬朱大才和高队长一支磕打火机为他们点上,再掏出一包春耕牌香烟见男人就递一支。发完一圈烟他一脚踏在自己刚才坐的板弃上偏头翘起拇指说:
“不是我吹牛,我熊壮种庄稼要拜大家为师,其他样样不差。论肩挑背驮,我三四个熊壮当不了你们一个人论动手打架,你们三四个人未必靠得近我的身。在乡下,关键时候只要你们跟我扎起墙脚子,你们有事找我帮忙我不会不落教。朱哥,你说是不是?”
朱大才脸上挂不住有些尴尬便向熊壮讲开大道理:“熊壮,向贵书记对我说过,你是磨炼得出来的人才。不过,到了生产队你要记住毛主席说过的话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从场镇到农村只算万里长征才刚刚出发需要脚踏实地地从头做起。现在你先把踩在板発上的脚收回去人坐端正,给社员们留个好印象,他们是你的老师哟!”
等朱大才话音一落刘家芬赶忙接上嘴:
“贫下中农同志们,我刘家芬来接受你们的再教育,保证态度端正,你们帮助我,我也帮助你们。我的对象是县运输公司的司机,隔半年我们公社就通公路,大家要搭车,好说,没问题。”说着,她把头朝外叫喊一声:“缩头乌龟,你出来表个态嘛。”
门口出现个戴鸭舌帽的圆脸小伙,脸上雀斑无数一笑两眼眯成线:
“芬芬说的话,我认账。她的话就是我的话,找我帮忙没问题!”说着,他啪地一声拍响自己的胸膛。
没等朱大才再说什么高队长把手中的烟蒂在桌面上按灭,两道浓眉一颤一跳立起身来大声开口:
“欢迎欢迎会到此为止,都上山干活路。”
事后,高队长照面对我说:
“张良,我以为知青都和你一样才答应他们来,上当了,引来的是黑山狼和狐狸精。你的屋不被雨淋垮,老子也不答应他们来。人算不如天算气得爆肚皮!”
我知道髙队长一向肚皮头岔肠子多耳朵听着,口不答话。心里却念开了苦经:人家个个有势可仗,出路宽广你自己陷进烂泥巴,越陷越深拔腿艰难啊。
植,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如今与一对身份特殊的邻居打交道,他们都是土皇帝的近亲别说是得理不饶人就是不得理也处处占上风,肯定会为了达到个人的目的不择手段,自己惹不起又躲不开,只有小心提防他们才可能明哲保身。以后,自己得好好用理智来驾驭个人情绪,防止平地骤起波澜,耐心等待灰色地段的遥远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