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天,我回到了县城。刚一进门妈妈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满脸笑容地对我说:
“我和你爸爸正望你回来当面征求你的意见看你愿意顶替他,还是顶替我。你选择你爸岗位,他退休;选择我岗位,我退休。”
‘顶替”是国家为了解决知青就业出台的特殊政策,老人走,新人进,父母退休子女可以回城顶岗。应该说,这是为无路可走的知青,提供了一条算过得去的出路。我听了妈妈的话没答理,径直走进厨房从水缸里打来清水洗过脸又倒了一盅温热开水喝下肚,才平静地对她说:
“你和爸爸谁都别退我不顶靠自己去走一条路。”
“你能走出一条路吗?”
“他能!华大姐’你别逼孩子,让他有选择的自由J住在隔壁的何老师拄着拐杖笑吟吟地走进门来,妈妈忙端上一个方凳扶着她坐下来。何老师的职业并不是教师,她只是妈妈为我和弟弟张肯私下物色的教师。她叫何灵玉,是文化大革命前成都电讯工程学院毕业的本科大学生,几年前才搬到我家隔壁。何老师被人背后称作“断脚维纳斯”,相貌俊秀出众在校时是校园中的“五朵金花”之一毕业后分配在地区邮电局,却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一场武斗中遭遇飞来横祸,让打派仗的流弹伤残了一条腿。等到伤愈出院后拐杖从此和她形影不离。为了躲避熟人的目光,她调离了工作,下沉到了县邮电局。妈妈和她一见如故宛如无话不谈的亲姊妹。相处一段时间,妈妈见她多才多艺,围棋、琵琶、绘画、歌唱无一不出类拔萃便以古人主张易子而教为理由,请她点拨我看书学习时遇到的难题也请她指导读初二的弟弟张肯下棋、绘画。这样,我便拜在了何老师膝下成了随时可向她登门求教的百科弟子。
“张良你告诉妈妈你不愿顶替的理由。”
“何老师’我下乡三年多了,人间的什么苦头都吃过。现在,这一条出路,其实是近乎于‘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世袭式的就业对于我简直算是落荒而逃。不算是自己走出来的路是沾父母的光啊。对于我,这不光荣,大失脸面是在命运面前输得一塌糊涂的侮辱我不甘心啊!”
“看你,不是你母亲生你的气,人家条件差的多子女家庭求还求不到有的家庭为顶替父亲或母亲的工作岗位争吵不休,甚至兄弟姊妹反目为仇。你呢,父亲、母亲的工作岗位任你挑,你却要放弃还要去走一条没有希望的路。你知道按照三抽一、二抽一的招工政策你姐姐已参加工作了有机会你轮不上,其他出路就更不容易。如果你意气用事在农村继续待下去,看得到前途吗?”
“我不是意气用事是不认命,不服输。我的确现在看不到前途,眼中一片渺茫,但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所以,我想赌一赌,再用两三年时间,或许我能走出一条自己趟出的路,那样,我才能在人前挺起胸膛。即使我失败了,也比靠前人荫护过一辈子强,因为,我到底可说尽到个人的主观努力。再说给张肯准备一条可走的路等他毕业就不再让父母犯愁多好!”
“你弟弟以后肯定要读高中,他的事情还早得很,用不着你现在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的问题才是现实。”妈妈为何老师沏上一杯茶水,在一旁插话。
“我的事情,是对是错我自己负责不要你管。”
妈妈有几分怒,正要张口训斥我何老师向她摆手示意,掉头对我说:
“你读过鲁迅的独幕剧《过客》吗?”
“读过。”
“假使你是那位过客,你正朝前方的荒野走去,你不怕荆棘密布吗?你眼中在意的是盛开的美丽鲜花,还是恐怖的坟墓呢?”
“其实,我现在就是在肉眼看不见的荆棘丛中艰难行走心里苦浑身伤。经历了一番磨难,幻想早巳抛掉了,恐惧也不存在了。至于展望前途迎接我的是美丽的野玫瑰、野百合也罢是阴森的坟墓也罢或者说二者都有也好,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这躲不开的一切,我都有勇气去面对,去经历。相反,如果像这样下乡近四年只因为一无所获便选择落荒而归’我觉得太狼狈。何况我的道路并没有走绝为什么必须要回头呢?即使前面有死神狞笑,两眼一片黑暗,我都不怕。我就是要在绝望之境去讨一份希望,何况黑暗的极限总该是光明的开端。等我走到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再学阮籍恸哭而归,好比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伤痕累累地归来,那样,我纵使失败得乏善可陈到底有一份曾经奋斗过的真实记录,甚至还有一点儿自豪。”
“华大姐,由他去吧让他像暴风雨中的海燕去练硬翅膀吧,不管你儿子是傲气,还是志气这是一笔千金难买的精神财富你把思想包袱放下来,把心放宽。”何老师拄上拐杖站起东朝我笑一笑,‘涨良,你父母望你回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星期天有空闲带上你的提琴陪我到附近走走,我可好些年没上山了,快成一只井底之蛙了,真想领略一下登高望远的欢畅啊!”
元旦那天,我手捏一本《海涅诗选》独自来到家院后的樟树林里,选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尽管时令正值隆冬,树枝上依旧长满茂盛的叶片,翠绿可人空气清新散发出充满生机的泥土芳香。我像一只倦航的破船驶回了平静的港湾,享有一份不再受波涛折腾的安详。我很快忘乎所以地陶醉在诗行间,那些清泉般的亲切诗句涓涓不断地淌过我的心地,抚慰着一道道岁月留下的伤痕。当我目光扫到字行间的一个句子:“严冬劫掠去的一切,新春会给你还来”,心情便无论如何平静不下来了。
在乡下的日子里,我经常在睡梦中回到母校,一次又一次听秦老师上课,一次又一次和同学们争论,醒来时每每若有所失地迷惘无语。每次从校园旁路过,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古老围墙内的参天树木,一棵一棵地数点着那些挺拔人云的楠木、柏树、冷杉、银杏等古木心中滋生对数十年间昂首挺胸走出校门的社会栋梁的神往。而伸出墙头荫蔽过道的巨伞般的榕树虬枝,在烈日下,在风雨中,都富有包容一切的淡定从容与饱阅春秋的沧桑感。那一间间见证过我们青春热忱和高远期待的教室巳石灰剥落可那当时的诵读声、欢笑声似乎还在瓦檐下回旋。尤其是那骤然响彻于耳畔的课钟声简直是记记敲在我的心上,振荡得我热泪盈眶与满怀留恋。但是很快我热血沸腾的兴奋会转化为情绪低落的惭愧因为我只是寄生在参天大树下的一棵最不起眼的野草,有一个铁的事实不可逃避:我和我的同学们,很可能是这所学校有史以来最差的最失败的一届学生。若是再见师长岂不汗颜?当然这不该怪我们素质差,不该怪我们不勤奋全关乎时也、势也。我们遥望校园绕道走,破帽遮颜闹市过,有羞、有耻也有怨、也有恨,满腹是无处可诉的苦衷。我们患有难以治愈的时代病心态是扭曲的,自尊是残缺的习惯于在人前展示倔犟好斗的孔武,企图用一副坚硬的假面具,掩饰夜半潮汐的委屈和注定名不见经传的自卑。我们在有意躲避自己的老师,越是怜惜自己,越是怕见他们。由我们自主挑选自己生存的落足地,很可能是舍近求远。虽然,这在他人的眼里近乎荒唐而实际上是极为明智之举。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躲开熟人的注视,才可以毫无顾忌地昂起自己的头,才可以为了生存不怯惧摔倒在地弄得满身泥污地去打拼,才可以抛开后顾之忧保持原始而本真的竞技状态才可以不辞艰辛地付诸人生的再造行动。我们不愿意在挑战命运之时,在人前被击倒得满嘴啃泥,招来一片嘲笑。我们那些带血性的青春叹息在寒风中飘散,鲜为人知地在月光下染霜覆露造物主却熟视无睹,从不理会。
星期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蓝天上闪耀着一轮太阳它相对于夏日显得有些苍白,光芒虽然明亮却缺少火热微风拂面时夹杂着寒凉。弟弟坐在家门前两眼瞅着槐树枝头上的小黄雀,嘴上用夸张的语气背诵着俄语。姐姐拿着一个装满滚烫开水的大搪瓷缸子,在桌面上熨平一条用湿毛巾捂着的裤管。我则搀扶着何老师跨出院门,慢慢地攀上家院背后那一座名叫翠台山的山顶。
何老师背上一个装有红橘和糖果的挎包,兴奋得像迎着朝阳走向校门的新同学。几年来她不仅没登过山,而且无事少有出门,长期的室内生活使她的肤色显得格外苍白脸上没有血色今天走了一里多山路,双颊红扑扑的如粉红的彩霞。在上山途中她时不时驻步用拐杖支着身子,腾出一只手来摩挲路边的树干香樟林和松树散发的清香振奋了她的精神她鼓胀鼻翼、张开嘴巴贪婪地呼吸鲜美的空气,活泼得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当一阵穿透丛林的山风吹来窜动的风头鼓起她身着的米黄色风衣飘拂不止,她竟然忘情地扔开了手上的拐杖。她单腿独立,伸开双臂,像一只引项司晨的金鸡,又像一只展翅投向云空的飞鸟,欢快地高喊:“我是自由之神!”我赶紧拾起她扔在地上的木杖,扶住她的手臂,助她完成上山的最后几步翻坡路。
“张良,你看山下的西湖有人在湖心划船多悠闲呀!哎呀,从那个山缺口望出去看得见沱江的水面,尤其是前方山顶移动着的桅杆上显出的半截白帆真是太美了。”
何老师眼见什么都新奇,撑着拐杖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了,才让我帮助她把拐杖平放在一个视角极佳的岩石上,屈着腿坐下来。她掏出散发香水味的手帕拭擦脸面,眼睛却瞟向一边看风景’嘴里感慨:
“仰望高处风景和俯瞰低处、环眺远处风景的感觉太不一样,前者对景物产生的印象是过分庄严的崇高后者的印象则是亲切美丽。从心面离来看,前者更远,后者更近。低处看高处似乎一切都值得自己感恩高处看低处有放开心怀的轻松可以获得摆脱束缚的自由。这种体会是一个四肢完整的健康人不易理解到的只有失去过的人更懂得它。许多人所忽略的生活细末,那些似乎不值一提的平凡在我看来真是太珍贵何老师的一席话说得我鼻子发酸,见她兴犹未尽,我把抱在怀里的小提琴匣放在草地上弓下腰在她耳畔轻声说:
“何老师,我背着你在山顶上转一圈,在这座山上,你可以好好地看看县城街道、烈士塔尖的红星、钟鼓楼上的阳晖、沱江大桥下的波涛、晨光峰的远影。”
于是,我背起何老师绕着山顶漫步。她不时伏在我的肩头伸手指点着要我看这,看那好像不经常登高望远的不是她而是我了。过了一段时间她饱览过了风景有些腼腆地对我说:
“哎我让你背着看拖累了你,我们回原位置坐下来聊聊吧,这里说话不愁气痛痛快快,多好,多难得!”
何老师重新坐了下来她用手指拨开散落脸上的一绺头发,兴致勃勃地说道:
“翠台山顶风光不错,山腰树木多,山顶树木少,登髙放眼视线开阔,是一个观景消遣的好地方。要是到了春天遇上风和日丽的时候,悠悠闲闲地在山头放风筝那才不知有多快乐!”
“开春了选一个星期天,我陪你来放风筝啊!”何老师向我一笑略一沉吟说“你有这个条件可以多读些书籍。除了中国历史读过世界历史方面的书籍吗?”
“读过一些,不多。”
“中国人写的历史和外国人写的历史的区别在哪里?”
“我还没认真比较过。”
何老师扯起一片地上的灰白草叶,放在鼻尖前嗔了嗅,轻轻扔“外国人写的是国家和人类的文明史我们写的是政治演变史。一部二十四史,几乎讲的都是政治斗争,很少提到文化艺术和科技发明,后者只是捎带一笔的附属品。而外国人,尤其是欧美人笔下的历史,往往有两条并行的主线,一条是物质文明一条是精神文明,不像我们写的历史只是那么一条政治脉络。换句话说我们的历史更接近是帝王将相史,是政权更迭史。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有些风险……”
我接过话题,说出自己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