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笑话我献丑了。我这一组诗总题是《题牛虻》,或许它远远谈不上算什么诗歌,只是我的读书心得,或者是我在书中捕捉到的关键词的串接权把它作为与赵大哥和张姐的临别赠语。”
“谢谢!”赵振东和张羽同声说。
我吟诵出的第一首诗题名《出逃》,它技艺虽幼稚痕迹未消,意境已不乏沧桑感:
是女友,
一个响亮的耳光,
逼得你,
海外逃亡。
自尊受损委屈满肠,
亲人冷淡,
两耳诽谤。
试看大街小巷,
哪有容身之所?
试问故国河山,
哪有留恋的地方?
于是,
在一个漆黑的晚上,
你砸碎,
幻想的偶像,
摆脱了,
生死的彷徨,
依靠醉汉的指引。
偷渡海关,
仗着贪生的胆量漂越汪洋。
孤身一个,
远走他乡,
在茫茫天涯,
去寻找希望……
第二首题名《幻灭》,我略微停顿片刻开口吟诵:
难道你不知道异乡的风冷?
难道你不知道异国的人狠?
为什么偏偏要离开故国?
为什么偏偏要海外逃生?
海风,
吹晕了你的头,
暴雨,
淋冷了你的心。
失望呵,失望呵!
梦里泪水还在滚。
可是,
你毕竟闯过来了。
哪怕身上,
还留下道道鞭痕,
哪怕夕阳,
常勾起人生大恨。
生活毁灭了你,
你在生活中再生!
呵,牛虻!
你是坚强的典型;
呵,牛虻!
你是钢铁的代名。
我们赞美你,
不是有相同的命运;
我们赞美你,
是懂得了什么叫人生!
等我朗诵完张羽带头站起来鼓掌她以称赞的口吻说:
“我觉得挺不错,真好。从艺术上讲,我不太懂诗,说不出所以然。但我感到你的诗歌很真实,不是在喊口号,不是在重复大话、套话、空话、假话没去迎合世俗没有去粉饰人生,而是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的命运与牛虻的命运融合了或者说你已经进人了书中的角色,在思索一个经历过太多苦难的人,应该怎样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有未来的道路对吗?既然你是送给赵大哥和我的诗作过一会儿你把它写下来送给我们做纪念吧行吗?”
接下来知青们漫无边际地聊话一支接一支地唱歌奏曲,尤其是一支《苏武牧羊》的箫曲响彻夜半,一串悲怆音符摄人心魄。直到天亮,大家才胡乱填饱肚皮,依依话别离岛而去,临行不少人频频驻足回眸,泣泪浸湿衣襟。他们知道这次离散,很可能是再度相聚遥遥无期。
登上离岛的摆渡船我猛然察觉许澄清居然没来这才悲戚莫名地联想到赵振东、张羽等这一走知青们便缺少了主心骨,也许将来是一盘聚不成堆的散沙。再遇上不平事,谁人还能出头肩担道义谁人还有一呼百应的威望?
刚回到生产队,高队长一见我的身影就急匆匆赶来要我赶紧办一期批林批孔的大批判专栏,过几天公社干部要组织专项检査。一个队才三个知青,其他两个关心的是拔脚走的扫尾事宜’谁还有心舞文弄墨去紧跟日新月异、变幻莫测的政治形势呢?我无法拔出两条泥腿是队里唯一的知青,这份不晒太阳的劳心活非我莫属。我接下任务向高队长要了一叠近段时间的报纸作参考,并声明阅完即全部返还给他包叶子烟卷,保证一张不少他狡黯地一笑相信我不过是蹦不出如来佛掌心的孙猴子,直催快到望江镇上买回抄大字报用的纸张笔墨限期在下次赶场前把专栏文章贴上墙。这样我还没跨进屋门又转身朝望江镇走去。
“张良,你娃子昨天遁土了,我到处找不到你的人影子。”
熊壮穿着一件火红的背心,一把将我从阳光直射的街心拉到阴凉的街边屋檐下。我被他汗腻发热的手抓得不舒服,挣脱手臂调侃着:‘观贺你呀,你现在是大学生了,难得你还惦记我这挖烂泥巴的农民。”
“你娃子够意思,不像其他大队的知青,张开一副猪嘴胡乱拱一阵,不开腔不出气独自出去周游肯定有好报!”
“是有好报啊,报上墙壁!这不是高队长使唤上街来买纸张笔墨回队去写大字报,批判林彪、孔老二嘛?”
“哪个说你写大字报?说你有后福
“不要说前福后福,命中该有的就有,命中无的就无。你享你的福,我羡慕你’不嫉妒你,你放放心心地去深造吧’我还忙。”
“再忙也要喝台酒走你跟我到馆子头坐着喝茶。我去叫刘家芬她也要请你。再说’我还有事情找你商量’你千万要领这个情。”熊壮把我拉进供销社办的餐馆的一个雅间,吩咐招待员提壶开来上茶,接着反手带上门走了出去。
我靠近餐馆雅间的窗口两眼往外眺望奔腾的江水波流起伏着淌下山峡。这是一座吊脚楼支撑木楼的砖柱浸泡在盈盈江水中贪图方便的渔家往往将窄小的打鱼船用缆绳系在砖柱上’而触岸的微波细浪昼夜在楼板下不停地喧哗。我暗揣,既来之,则安之便在板凳上坐下来。我仔细打量饭厅周遭环境,这里若真有几个意气相投的文友,当真是团桌品茗、凭窗赏景的吟诗作赋的绝妙佳址。可惜,今天到这里聚会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得志者,是形同陌路的俗人。自己明明内心隐痛却要竭力掩饰,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去说应酬的客套话。此刻,一只从窗口飞进的燕子全然不顾我此时心如刀戳的感受嬉闹游戏似的在我头上盘绕飞扑。
过了一会儿熊壮果真带了刘家芬进门,他们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更灿烂。刘家芬穿一件灰色的确良裤子,着一件淡绿色的丝绸衬衣,身段丰盈紧实,脸颊粉白浑圆,一对眼珠闪烁兴奋的光芒。
“张良我还说到生产队找你,没想到你上了街。我们有缘请你吃饭我高兴,真高兴’不是嘴皮上说虚的,是真心真意J熊壮向门外一招手服务员立刻端上了一盘浇汁红烧鲤鱼、一盘大蒜瓣烧饍鱼片、一盘蒜苗炒回锅肉、一碟油炸花生仁、一碟撒了辣椒末的薄片卤猪香嘴肉、一盆冒热气的粉蒸粑粑肉。紧接,熊壮拎上随身带来的一瓶土罐古蔺大曲酒,叫服务员拿来三个小酒杯和舀汤喝的调羹。我见一桌酒菜如此丰盛慌忙说人少菜多太破费了真担当不起。熊壮则说餐馆的经理是刘家芬的表叔,他会照看着给优惠,让我不要见外。
熊壮屁股一落座,伸筷往摆在我面前的碗中夹菜眼睛盯住我:“张良你离家远,油荤见得少敞开肚皮吃别担心我被吃穷。”“熊壮你该不是人要走了还给我摆桌鸿门宴吧?”
“你多心了要说我算计你,不过想推荐你代我读书。”
‘我哪有资格代你呀?你还没喝酒上桌就说酒话。”我脸上堆笑,鼻子却发酸。
刘家芬夹一块鱼肚肉放在我碗中,插话说:
“熊壮不是开玩笑,是实话。他真不想去读书,想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去当工人。张良,其实你才真是块读书的料子。这里没外人,我们也确实有心帮帮你想不想去读书?”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是能不能的问题,我额头还没发烧,你们也别宽矮子的心了。”我低头望着桌下,怕他们发现自己眼眶噙泪的样子。
熊壮一边向酒杯里倒酒一边接话:
“我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几年小学的书都没读断句,就是把文凭改成戴帽子的小学初中班毕业,档案袋里也严丝合缝哄得过去一上课我还不是坐傻飞机,云里雾里摸不到头脑。”
我抬起头来时已抑制住情绪调整好了心态:
“熊壮,你是多虑了’还是脑壳头少根筋?俗话说’莫将容易得,就作等闲看。在别人眼里,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你要仔细想好公社党委、革委确定推荐人头是反复筛选,是十分严肃认真的,不是闹儿戏的,你要晓得好歹0再说,你自作主张换人,这玩笑开大了,牵扯面太宽说不定还要涉及到区、县、地区和招生学校,关心你的领导脸面朝哪里搁?不可能,千万不要自找虱子往身上爬。”
熊壮听完我的话,夹上菜的筷子来不及送进嘴,焦急地反问:“我到学校读不走不闹笑话不丢人现眼?”
“这件事你还真没看开。”我拿起酒杯向他俩敬酒,自抿一口,率性把话说下去“你人年轻,脑筋又转得快,加把劲儿,赶得上趟,学得好!我敢断定,你班上像你这样基础的同学远远不止一个。最重要的是你不要用文化大革命前的标准来看今天的学校,现在讲的是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大学已经办得和电影《决裂》里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差不多了;况且你进农学院学的课程恐怕是科学种田的实用技术居多。很可能,你不但不会掉队’你小子一不留神儿’还可能出头冒尖,当上一个优秀学生哩。我还等你毕业回来接公社的班表现一下拉兄弟一把的实际行动呢!”
“那是当然,你说的话我听了真高兴。”熊壮一口饮尽杯中酒掉头对刘家芬说,“家芬,看来要他顶替我去读书还真的麻烦多。老子现在是下定了决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不相信学校会一口把我骨头咬碎来吞了我出于应酬他们也是借酒浇愁连饮了几杯。不过我小心翼翼不让自己过量,要浇愁,浇半愁应酬一下。真喝醉了,出洋相说错话那自己很可能是永世不得翻身了。我是输不起的人要怜惜自己为将来讨生活留点余地,不宜任他们久纠缠。我这人沾酒脸就红,上三五分酒装八九分醉轻易还看不出来。于是我明知他俩不会叫我买单’故做一副舌头打结状推口头痛胃翻嚷着要下桌去结账。熊壮打个酒饱嗝一拍胸膛对我说:
“我早就押了十元钱在柜台上是你请客还是我请客?你尽管坐稳当,喝酒、吃菜,实在你熬不住要走,我也不拦。到底是一起患过难的兄弟’是一条讲义气的汉子,够意思。”
刘家芬雪白的颈项变得刺目的绯红她看了一眼熊壮,又掉脸向我有些担心地说:
“你要不要到我家里躺一会儿等酒醒了再走。”
我站起身子离桌,故意出脚瞒跚嘴上咕哝:
“没问题出门吹吹风几里路难不倒我。”
刘家芬放下碗筷,立起身子鼻尖挂着汗珠,她补一句:
“你不忙’我给你准备了一只卤鸭子,等我提着送你上路J我摇头婉言谢绝脸皮带酒红也露羞红,死活把她堵在雅间门内:“留下来你带回家吃,谢谢。你们继续吃饭,不要送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看你’别这样,又吃又拿,别人不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绕到新华书店的文具柜台上买好纸张、毛笔、排笔、墨汁和红色广告颜料晒着秋阳踏上了乡间小路。
过了几天我办的大批判专栏得到了公社检査组的好评说我毛笔字写得好,刊头画得好’文章写得好,算得公社知青中的一个秀才。高队长乐得嘴巴合不拢事后手拍我的肩头直夸我为队里争了光。我将一叠报纸尽数还给他颇有自知之明地告诉他是报纸上的文章启发了我我不过是借用别人的理论牵强附会地联系了一番本地的实际,其实专栏中的漏洞不少。
躺在床上我想到公社领导赐我一顶“秀才’帽子觉得有些啼笑皆非,一个落第秀才真是狼狈不堪只得把自己的一肚子闷气发泄到林彪、孔老二身上斥责他们不是叛党叛国搞阴谋诡计,就是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看不起劳动人民,还无耻宣扬“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在星光驱不散满怀悲戚的长夜,我每每孤独、无助、无语、无望、无眠,五脏六腑似有千万只毒虫在蠢动,在啃咬,在逼迫我成为非人。这时我常常会盯着蚊帐顶,哼出几句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禁不住暗自发笑。是啊谁也不必提醒一句“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这里可是野狗从不轻易造访的荒凉地带,即令它偶尔钻进了门户它那张臭嘴真能叼到可解馋的油骨头?谁也不必宽慰一句“烦闷时,等候喜鹊唱枝头”那势利鸟总去攀栖邻家门前大树的高枝,卖弄一条嫌贫爱富的乖巧舌。
好长一段时间我的琴弦不再颤动一如哑声的人生。任凭暮去朝来我那一双呆滞的目光黯淡在无尽的绵延的黄土野丘间,没有一条路能让我产生追求的冲动更无从寻觅到一位诚笃聪慧的知己以倾诉一副苦涩烦闷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