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
“欣言,小朱出了事。”接完心武电话之后的几天,欣言又接到了心武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心武的声音直截了当。
“他又打架啊?”欣言没想太多,漫不经心的回了句。
“不是,本来是帮人收账的。但是没想到那边的人直接拿刀就砍。马建挨了一刀,结果小朱七个人冲了过来,把对方两个人直接弄死了。我相信小朱他们不是故意的,但是现在的确变成了持刀抢劫故意杀人。都被逮到了,一个都没跑掉。这次他们真的完了。”心武急促的说。
“你在开玩笑吧?”欣言不相信小朱会搞出这么大事来。
“开什么玩笑?公安局在君山电视台都发了通告。我是看到照片才知道的,人已经送到看守所了,可能很快就会起诉。”心武见欣言不相信,有些急了。
“小朱怎么搞出这么大事?是那些人一起去的?”欣言现在相信心武说的是真的,顿时情绪就激动起来,他的内心,多么希望心武只是跟他开个玩笑啊。
“还能有谁?马建,孝成几个呗。还有两个我不是很熟,但都见过。据我了解,七个人中间,只有小朱是成年的,他79年,今年正好二十周岁。其他的都不满十八岁。”心武说:“欣言,你书读的比我多,你想想他们会怎么判?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判?”
“都上了电视台了,说明案件的性质是很恶劣的。而且是两条人命,你觉得能怎么判?如果照你说的他们的案子定性为抢劫故意杀人,那肯定是要有人偿命的。七个人里面,只有小朱满了十八岁,其他的六个人都是十八岁以下,也就是说如果要判死刑的话,一定是小朱,以他的性格,他也会主动承担责任。而且七个人里面只有他是外地人,心武,你明白我意思吗?”欣言想到这些,心里难受极了。
电话里,欣言和心武都陷入到长久的沉默。
“心武,我马上回去。”欣言终于打破了沉默,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一趟,因为他清楚,可能小朱的时间真不多了。
“你回来干嘛?欣言,别回来了,你回来也没有用。这个阶段,我们是不可能见到小朱的,你离开已经快两年了,别再往回头看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我知道你讲义气,但我们还是要面对生活。我知道你的性格,听兄弟一句话,别回来。小朱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都没有办法改变。这边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心武在电话里劝导着欣言。
“其实我说回去也是安慰自己。我回去能为他做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也就是寻个自我安慰吧。小朱一直对我很好,现在他遭了难,我就只能看着。这王八蛋,怎么搞出这么大的事来。”欣言咬牙切齿的说着,嘴唇被生生的咬出了血。
“你知道就好,我也不希望你回来。我希望的是你好好的,多难都要坚持,我现在开始知道,我们当初走的路可能是错的。你再回头,我也在想办法回头。”心武说:“欣言,你看小朱,估计现在也是凶多吉少了。我们都长大了,应该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了。”
“小朱他们的事情,如果有什么消息,你随时跟我联系。对了,山哥知不知道小朱的事情?他怎么说?”欣言对山哥的人脉还是抱有一定的期望,虽然他知道这种事谁也没办法,但至少有个人关照一下,在里面也过的舒服些。
“刚出事的时候,山哥就猜到了是小朱他们干的,因为车队里面没人了。而且是几个人突然不见了的。也没有跟山哥说一下。我去找过山哥,山哥说这种性质恶劣的案子,谁都没有办法。但是看守所的兄弟他有打过招呼,山哥说,像小朱他们这样的案子,人都是分开关着的,再说了,他们犯的是命案,里面的消息也很灵通,所以,对于犯了命案的人,是没人敢碰他们的,你要知道,杀人这种事,杀一个是死,杀十个也是死,你惹他,他无非是跟你拼命而已。所以不用担心他们在里面受欺负。”心武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不多,只能是看看事情的发展了。”
“也只能这样了。小朱是外地人,他家里人又不管他,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能帮多少就多少吧。其他的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欣言重重的吐了口气,低低的说了句。
“小朱只有在开庭之后才有可能跟他见面。你别担心了,我跟小朱的感情不一定比你差。放心吧。但是我们都要有心理准备,小朱估计是躲不过这一劫了。这大概就叫命中注定吧。就是想到自己兄弟说没就没了,感情上接受不了。你以前在的时候,我们那帮兄弟,又团结又齐心,现在呢?想碰个面都难。很多人都找不到了。”心武说着,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
“心武,别说了。那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长大了,就意味着我们要承担很多。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承担责任。所以,该认真的为自己打算一下了。我知道你现在在街面上也算的上是个人物,但你性格太耿直,在外面混能打是没有用的,要学会去想问题,我不希望你再这样下去了。”欣言说。
“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心武问。
“不知道。但我回去的时候一定会找你。挂了吧,有点累,小朱的事情,有消息告诉我一声,你知道的,我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会睡不着觉,我本来也睡的少。”欣言又是长长的吐了口气。
“挂吧。心里有数了,记住我说的话,别回来了,君山县的环境不适合你。”心武电话里叮嘱了一下,挂了电话。
欣言站在原地,看着电话发呆。他蓦然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做了坏事需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年纪,这种承担的代价,有可能是失去自由,也有可能是丢掉自己的性命。就像现在身陷囹圄的小朱一样。可是对欣言来说,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无能为力。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从前是做了坏事,他始终认为自己只是做错了事。但今天的小朱确是做了坏事,而做坏事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欣言很清楚,所以,小朱应该去承担这个责任,欣言宁愿小朱昂着头去承担,也不愿意他低着头活下去,尽管欣言会很舍不得,很心疼。但是没有办法,欣言唯一所希望的就是这种责任不要用生命作为代价。其他的怎样都行。他相信小朱也会这么认为。
只是,恐怕不能如欣言所想了,一切都只是他的愿景而已。
饿鬼去世的事情,还没让欣言缓过神来,小朱他们的事情又接踵而至。这些人曾经都是他少年时代里,生死与共的朋友,无论他们做错什么,这一点是永远无非改变的。接二连三的事情,让欣言陷入到恐慌里。这一段时间,欣言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他们的样子,总觉得他们在看着自己,有时候的夜深,欣言会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生命中的这些朋友,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他想去救他们,可是伸出手来又够不着他们。这让欣言不知所措。欣言在每次醒来之后,躲在床的角落里,惊恐的看着房门浑身瑟瑟发抖。而早上太阳升起来之后,他又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高高兴兴的去上班。欣言在这样的梦境幻觉里和真实的生活中转换,他感觉自己非常非常的疲惫,可是这种疲惫你无法去形容,又不能告诉别人,也让欣言看起来越发显得消瘦,尽管欣言每天都是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但实际上,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他掉进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圈套里无法自拔。他觉得自己站在了崩溃的边缘,就像是悬崖边上,已经没有退路。
所以他对所谓爱情的追求更加放浪形骸。女朋友仍然一个接一个的换着。上一秒,可能欣言还是好好的有说有笑,但是下一秒,他会因为某件很小的事情突然大发雷霆,就像个精神病人进入到一种癫狂的状态。等自己恢复平静的时候,欣言又觉得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去伤害别人,可是下一次,这样的事情又会重复发生,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控制才好。
潘江察觉出了欣言的不对。他偷偷的把欣言的情况告诉了邹老板。邹老板单独找欣言聊了一次,跟老板娘一起。就他们三个人,在邹老板一再的开导下,欣言终于对邹老板敞开了心扉,他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的告诉了邹老板。
“小鬼,我明天带你去看个朋友,他在医院里上班,是心理医生。我是个粗人,你跟我说的话我能理解,但不知道怎么做。我知道你是个诚实的人,也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你需要有个人开导你一下。放心,就是聊聊天而已,不是看什么病。你好着呢,没什么毛病。”邹老板笑着对欣言说,顺手递给欣言一根烟:“对了,我去年给你的书你看完了没?有没有作用啊?”
欣言有些忐忑。邹老板故作轻松的样子反而让欣言觉得自己真的像个病人,其实欣言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只是他想了太多的事情,让他陷入到一种低潮的情绪里,又没有人可以倾诉。这些状态他在三年前西安读书的时候,就已经从心理学上看到过,这点,欣言是清楚的。
“看了。能看懂,不过很枯燥,现在偶尔还会翻一下。”欣言低声说。
“能看懂就行。你别想太多了,明天我带你过去。就当是看看我朋友。”邹老板说着,拍了拍欣言的肩膀,跟老板娘走了出去。欣言一个人坐在老板偌大的办公室里,像雕塑一样发呆。
跟邹老板的朋友见面还是有些作用的。当邹老板把欣言一个人留在他朋友的办公室里时,欣言反而觉得自己变得轻松了,医生引导着欣言一点点说出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最近的精神状况和感受,医生看起来很认真也很专注的在听,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这让欣言感觉自己说的话有人很重视。医生听欣言说完,对于欣言对他的信任给予了肯定,他觉得欣言并没有多大的问题,只不过是自己的心理负担太重,他建议欣言多认识几个朋友,多出去走走,不用多久就会好起来。并不需要接受所谓的心理辅导。
欣言道了谢,走了出来。邹老板临时有事,已经先离开了。欣言看见不远处的一个科室门边上写着“去纹身”三个字,心里一动,不由自主的把自己的手臂伸出来看了看,他觉得自己当初纹身虽然是基于对明明无法遏制的思念和爱恋,哪怕已经这么久了他还是在想念着明明,但是纹身也许是一个冲动的决定。在那个年代里,纹身就意味着给自己打上了坏孩子的标签,欣言想到这儿,有些犹豫的走了进去。
科室里人很少。欣言坐在医生的对面,跟医生攀谈起来。在帮欣言检查完了之后,他略带遗憾的告诉欣言,他的纹身纹的太深了,到了骨头上面,是没有办法去掉的,不像机器纹出来的东西,只是表面浅浅的一层表皮。欣言有些尴尬的笑笑,他知道这纹身可能要跟着自己一辈子了,也就意味着明明的名字注定跟着自己一辈子,刻在自己的身体上,让他永远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孩子,能让自己如此深爱过。
欣言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路边的小巷子里,有一座教堂,欣言站在门口,朝里面张望着。教堂里很安静,只偶尔有一两个人轻手轻脚的走动一下。欣言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把指尖的烟头掐灭了,朝里面走了进去。他走到一排座椅的中间坐了下来,神父看了他一眼,友好的对他笑笑,走开了。
被钉子十字架上的耶稣像,头微垂,眼睛似乎在看着欣言,又似乎不是。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而欣言的内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平静过。他把两只手支撑在大腿上,双手合十放在自己的嘴边,闭上眼睛安静的坐着,欣言觉得自己的世界安静了,安静的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呆了多久。只是回头看见天色将晚的时候,他才走了出来。欣言从来不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走进教堂里坐坐,安静的去祈祷,去忏悔,他从来不相信鬼神。所以谈不上信仰,更谈不上所谓的皈依。只是喜欢这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问你为什么来这里,没有人问你什么时候离开。此后,欣言只要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偷偷来这儿,一个坐着,去感受内心难得的一方净土,他的心里开始隐约有种感觉,也许,自己真的错了。而自己始终没有觉得自己在犯错。这一路挣扎,欣言开始真正开始了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