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询恹恹地斜靠在榻上,用手支着下颌,玄色的衣袖几乎将半张脸遮住。
随意而懒散的坐姿,迷茫而厌倦的表情,都在泄露着刘询惶惑的心思。
刘奭进来时,未央宫没有侍者守门通报,他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自小到大,父皇便是天神般的存在。他的父皇总是高高在上,也处处要求他像个太子。日常又对他容忍宽厚之极,只要是他想要的,父皇便没有不答应的。刘奭已经习惯将父皇当作神,无所不能的神,而这神今天流露出这般脆弱迷茫的神情……
他犹豫着是继续往前走,打断父皇的沉思;还是退到门外,假作没看见。
“奭儿,你来了。”
刘询放下手,坐直了身体。他看了看穿着月白色深衣的刘奭,想起王禁今天用油乎乎的手,毫不在意地在王凤的月白色深衣上拍着,留下了几个油手印,王凤苦笑着却不躲开的样子,不由得嘴角扯出丝笑意。父子之间便是如此吧,虽然王禁此人痞赖了些,可和儿子之间却是融洽的很呢。
刘奭见父皇这般表情,心下一松,向父皇施过礼,在一旁跪坐下。
他垂着双手在膝上,双目直视着父皇那白玉般的脸庞:“父皇,您刚刚像是有心事。”
“是啊,奭儿,父亲已经老了,你也快要及冠了。”
“阿父……。”
刘奭惊讶地望着父亲,自王皇后收养他之后,他便没有再叫过父皇一声阿父。父亲对他即疼爱又疏远,乳母阿子说,父亲不想见到他便想起母后,他和母后长得很像。
二弟刘钦便长得像父亲,高大俊朗,性情跳脱,又有受宠的母妃张婕妤护着。父亲虽然处处都叫他享受着太子的尊荣,但却对二弟更加慈爱和亲热,他一直羡慕着二弟。
刘询细细看着刘奭,刘奭的额角像自个般高远,脸颊、嘴唇和鼻头却长得像许平君。许平君总为不如夫君貌美而怏怏不乐,却不知她并不需要美貌,她是唯一一个进入他心房的女人。
“奭儿,为父考考你,武帝之前治国以黄老之术,武帝广寻名儒,但却内以法术治国,这又是何意?”
“阿父,武帝之前,开国不久,民生需要休养,所以一直以黄老之术来治国,治大国如烹小鲜,政令不易调整过于频繁。”
“嗯,说下去。”刘询摆了摆手,宽大的衣袖上用金线绣着连续不断的祥云。
刘奭盯着那祥云,鼓足勇气接着说:“奭儿认为,武帝时期的名儒不过是个幌子,实际上武帝喜爱征战,需要对民众施以严政。所以时时以酷吏来……”
“酷吏……。”刘询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刘奭。
“……若是武帝时期便以儒家的仁术治国,大汉何愁不能引得匈奴来拜……”
刘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猛地一拍案几:“好了,不要再说了。”
这个儿子向来只尊儒术,被身边那几个只会摇头晃脑说先圣的大儒哄得只想做圣君。圣君是那么好做的?你老子我比你英明神武多了,也没有引得百兽来朝拜,百鸟来贺寿呢。
这便是大汉的太子,他叹口气,压抑着失望,耐着性子问:“刘奭,你口口声声说要独尊儒术,要做个圣君。那我便问你,按儒家的说法,尧舜禹都是圣人,他们将自己的皇位禅让给比自己更贤明的人。你刘奭愿意把你的太子之位让给你的弟弟吗?”
刘奭的背上冒起了一层冷汗。
“父皇,这是不合儒家礼法的,儒家不是说嫡长子方能继承……”
“这是掌握天下权柄的皇家,你的弟弟们难道不想做皇帝吗?你能坐稳太子之位,是因为朕没有立其他有子的嫔妃为皇后。若是改立他人,那么你的弟弟们的身份便不是障碍。自古以来以庶子身份或者以臣子身份夺了皇位的人还少吗?”
刘奭颤抖着身体,他没有想到,父亲会以这样来询问自己。扪心自问,他能愿意将皇位让给别人吗?
刘询看着颤抖地刘奭,点了点头,还算是没有傻到要让出太子之位。有些话,作为父亲不适合讲,作为一国之君更不适合去讲。
可是刘奭是他的儿子,是他和许平君的儿子,只能是将来掌管刘家的家主。
“奭儿,你从小到大就怨我不亲近皇后,你可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一个皇帝能有很多女人,但是我的太子只能有一个。若是皇后生了儿子,她必然会想叫自己的儿子做太子,那时候你不但太子之位难保,就连小命也难保。”
“可是……阿父,这样对待母后,她是不是太可怜了……”刘奭的眼神清亮地望着父亲。
只有这个儿子敢这样对他这般说话了吧,句句话都有着对他做夫做君不满之意。
“可怜……哼!难道王皇后就这般在养育着我的儿子吗?她辜负了朕对她的信任。”刘询大怒。
“阿父,父皇,不是这样的,只是儿臣见母后不得帝宠,心有……”
“哼!我给予她的已经很多了,皇后连死了七个未婚丈夫,若不是她的父亲和我是好友,我怎么会收她进宫做婕妤?王家也因此光鲜起来,之前破败成了什么样子?若不是为了你,她能登上皇后这个位置吗?得陇望蜀。”
刘询急怒之间,连朕都不称了。
“刘奭,你且下去,今日的话你好好想想。太子之位要如何坐稳,一国之君又该如何立身?”
刘奭默默地退下,刘询看着儿子的背影,有些发愁,今天王家二娘子的话,真叫人惊心呢。
弘恭在殿外带着个家人子端着碗莲子羹走进了未央宫,与失魂落魄的太子碰个正着。弘恭连忙护着家人子,闪到一边,对太子施了一礼。
刘奭以往从不关心父皇身边姬妾们的事情,今日被父皇敲了警钟,不由得问道:“你是那个宫侍奉的家人子?”
家人子低声答道:“张婕妤所在的翠微宫。”
“额”,太子若有所思。
刘询听得张婕妤献上莲子羹,面上似笑非笑,他宠幸张婕妤也有多个年头了。张婕妤的两个弟弟在朝中上窜下跳的,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想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由着他们去了。只怕时间长了,张家不会这么想,张婕妤也会不安分了,刘钦的名气越来越大,到底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接过弘恭递上的莲子羹,慢慢品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品罢莲子羹便传话说要夜宿翠微宫内。
家人子不由得有些冒汗,张婕妤可不好伺候。
弘恭见不是事,便命家人子退下。
刘询放下手中的玉碗,沉吟半响:“戎婕妤许久没有为朕跳过舞了,便让她在这荷花池中舞一曲《秋日映荷》罢。跳完了,便让她留宿未央宫。”
长乐打听到今晚刘询没有去张婕妤的翠微宫,而是留宿了尚未生子的戎婕妤,不由得在心里为王家二娘子竖了个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