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霍离正在宅子中看兵法。他早已习惯军营和宅邸两点一线的生活,何况在他眼里思考布阵、反围攻、调运粮草本就比歌舞有趣。正看了一会儿,下人突然来报说宣留侯到了。他这几日都没有去见这位朋友,他也不知为何最近想起刘炈就会有些莫名烦闷,他也懒得细想,只是一心扎在兵法和演练中。
“坊间传闻霍将军不谙兵法,看来不实啊。”刘炈走进书房看见书桌上整齐码着的各式兵书打趣道。
“侯爷何时对传闻上心了,莫不是那个美人告诉你的?”霍离眼不离书回击道,但眼前却浮现出葛蔓子对刘炈驯顺的模样,心中又升起烦闷。
“坊间又有一传闻,”刘炈并没有管霍离的回话,又笑着说道,“说有贵族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只着中衣,抱着洛神坊的舞姬招摇过市。看来那位公子才是最懂美人之人啊。”
“她不是日日伴你左右么?”霍离闻言脱口而出,竟有几分埋怨的意思,他自己似乎也发现自己语气不妥,又圆场道,“还有不入侯爷囊中的女子?”
刘炈发觉霍离语气间的起伏,觉得有趣,他自认识霍离以来还未曾见过他对任何人如此上心,更别说此人还是个女子。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的东北角的陈宅中,蔓子正惴惴不安地在花园中踱着步。昨日夜晚,蔓子回到陈府时,陈府灯火通明陈貅在正厅里暴怒地质问着马夫,地上茶杯的碎片还没有清扫干净。他青筋突出,脸色发红,样子十分可怕。蔓子从未见过陈貅发怒的样子,府上的人似乎也没见过,下人们都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有些不解的面面相觑。见蔓子走进来,他似乎怒气未消,只摆了下手让下人们下去,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叹了口气,神色阴沉让人不敢靠近。他看了眼蔓子,遣了婢女给蔓子梳洗,也没有问什么就回了书房,一直到第二日日暮他都没有出书房门半步。
这已经是蔓子第十次到书房门前想找机会给陈貅道歉了,她有些不明白,一个前脚几乎被沙盗要了性命,后脚便能和人谈生意的人,为何对自己这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如此动怒。可是自己寄人篱下,无论是什么理由,主人家生气了,自己总归该要道歉的。
陈貅坐在书房里,对着账本几个时辰也看不进半个字。昨日马车夫回来转述鹂姬的话说蔓子在西市“危急万分”,“险些摔下马来”,“制服了马又被一位公子带走”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情绪。只觉得无力,觉得愤怒,觉得有些慌神。他责备自己连一个小姑娘都护不了,也害怕那位在鹂姬口中“似乎与蔓子相熟”的霍公子真的把蔓子带走了。想自己从商多年从来喜怒不形于色,昨日竟如此失态,斥责了一众不相干的人。他正想着突然瞥见蔓子正小心翼翼地躲在柳树和连廊之间向自己这边看,这已经不知道是她第几次过来了,但那有些笨拙的样子还是十分有趣。他微叹了口气看着蔓子,不知道这个让他养成习惯每夜到偏院驻足的姑娘到底对他意味着什么。
“想进来便进来吧,门一直开着。”蔓子正准备走,听见陈貅的声音又转身向书房走去,她在门口停了停,扒在门口小声问道:“表哥,可还在生蔓子的气?”
陈貅没料到她这样的开场,笑了出来,“我可没有这个福气,有一个可以当街驯马的表妹。”
蔓子见陈貅言语松动了不少,嫣然一笑说,“那貅哥哥可是消气了?”
“貅哥哥?”陈貅玩味着这个称呼。
“陈掌柜不愿认我这个表妹,那蔓子便不叫表哥,叫哥哥就是了。”蔓子见陈貅似乎没有继续责备自己的意思,索性和他开起了玩笑。
“那位公子是何人?”陈貅沉了沉脸,问道。
“是蔓子在圻鄯认识的商人,宣留侯的朋友。”蔓子见陈貅的神色变化,认真地回应着。
“恩。”陈貅知道宣留侯朋友众多,想那位公子大概也是想卖个人情给炈侯爷。他见蔓子有些内疚的表情,心里也是不忍,只是说着下次不许擅自离开,便和蔓子一同去用膳了。
北市里,向敢结束了操练和自己的好友周陵、苏户一起到酒楼小酌,一路上苏户绘声绘色地讲着前日霍离在市集上的所作所为,周陵接腔道:“到底是奴隶,还能期望他做出什么合乎礼法的事情?”向敢有些厌倦这样的对话,但他也理解自己的朋友,他们同自己一样,出生将相世家,自小学习骑射、兵法、诗文,年少便被选入羽林军。可那霍离却不是凭着父辈的军功而是凭着女人的衣带进来的,和他那靠着娶公主上位的将军舅舅如出一辙。那霍离此次建立军功,也是靠着羽林将士勇猛杀敌,只是他恰好是校尉才得了封赏。他们有理由看不起他,但他不明白,周、苏二人为何如此孜孜不倦地与偶尔走运的马奴这样较劲,简直贬低自己的身价。
“今日我们来喝酒,为何总将他挂在嘴上。”向敢觉得烦厌,打断了自己朋友的话。
“是是是,向公子,今日我们只品酒。”苏户应答道,“只是可惜了那貌若天仙的胡姬啊,我们倒是没那个艳福哟。”
“塞外舞姬妖艳有余而韵味不足,已非金絮其外,何况败絮其中。”向敢喝了口酒反驳道。正说着,他看见一对衣着不凡的公子在自己的包厢门前与酒楼伙计纠缠,想着可能是哪家贵族子弟,正好交个朋友,便走了出去。推开门帘,只见两位身着男装的姑娘,站在前面的那位冰肌玉肤,眉目清秀,温婉可人,一身男装更显俏丽。后面的那位模样乖巧,大概是侍女。他觉得有趣,上前去问伙计发生了什么,一问之下只是二位姑娘带的钱不够,便替她们结了帐。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公子姓甚名谁,等回去了叫我家老爷还您双倍的饭钱。”那乖巧些的姑娘,一连叠声给向敢道谢。
“不用客气,让我向敢得以与二位……相识,这些银两又算的了什么?”
那温婉的小姐顺着习惯给向敢行了屈膝礼,还没等她道谢,向敢笑着说:“姑娘可知,男子不行屈膝礼的。”那小姐丝毫没有惊讶,只是笑着说:“多谢向公子,今日得以结识公子,也是我石妉有幸。只是天色已晚,不好与公子多言,还请见谅。”
向敢记住了她的名字,将她们送至酒楼门口,看她们上了马车才又回包厢与周陵、苏户继续喝酒。
石妉坐在马车上,又看了一眼酒楼的方向,红着脸回想着先前霍离策马的样子。这天她好不容易求了姑母与表姐让她出去走走,与丫鬟璎珞了扮男装刚出府正往酒楼走着,在街上就被窃贼偷了银袋。她当时还在与璎珞调笑,突然璎珞发现腰间少了东西,着急地四处张望,只见远处一个骑着黑马的公子,用剑柄一带,打倒了正在行走的一个男子,又用剑尖挑了他的衣袖,倒出好几个银袋。他随即跳下了马,一手制住了那想逃走的男子,又捡了银袋,一一还给了路人。他的朋友从后面追来,官兵随后也赶到了,他把盗贼丢给了官兵便牵着马向自己走来。他身着绀色的襜褕,体型颀长,近看来相貌俊朗,神情不怒自威。她见平时一向冲在前面的璎珞此刻见了这个公子也有些畏畏缩缩的,便笑颜灿然地迎上去接了钱袋,连声说了谢谢。那公子只是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下头,就转身准备走,倒是他那位朋友骑马走了过来,下马后笑着向她们行了礼寒暄了几句后,小声对她说:“姑娘的男装打扮阴柔有余,在路上还是小心为好。”
石妉没有想到自己的打扮这样漏洞百出,一时愣住了,只见那公子对他朋友说了一句:“着衣裙也好,着男装也罢,侯爷这也要过问么?”便径直走进了酒楼。石妉看着那公子的背影,勾了勾嘴角,爹爹总是以她是女子为由限制她的手脚,这公子的话让她觉得痛快。正想着,璎珞上前来摇着她的手,央求她即刻回去,“表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这次若不是有霍公子相助,我们这次铁定丢银两了。窃贼还算小的,我们若是遇见强盗该怎么办呀。”
“哪位是霍公子?”石妉觉得有趣,拉着璎珞问道。
“骑黑马那位便是了。”璎珞回答道,她似乎怕石妉不信自己的话,又说道,“这霍公子,不,如今该称霍侯爷了,长安城中的确鲜有人知道他的相貌,但先前我陪小姐去应公孙夫人的宴会,在宅子里偶然见到过,这衣着和神情,不会有错的。”
石妉没有说话,心中暗想,这公孙夫人应该就是公孙贺之妻、霍离的姑母卫君孺,这霍侯爷果然就是霍校尉,她笑了笑,表姐所言果然不虚,校尉的确英武不凡,长安公子无出其右。
“我方才似乎看见向敢与刚刚那两位姑娘在交谈。”刘炈与酒楼大堂遇见的朋友闲话了两句后又回到包厢对正喝着酒的霍离说道。
“侯爷还真是念念不忘啊。”霍离笑了笑打趣道。
“我说霍离啊,老用同一样事物打趣,太落俗套了吧。”刘炈说道,“更何况,我刘炈何曾念念不忘过?若不把心清空了,怎么好鉴赏别的美玉呀?”
“术业有专攻,霍离受教。”霍离笑了下,又饮尽了杯中的酒。
“要论异域之美,无人比得过安息舞姬;若是论汉人仪态,又无人比得过未央宫中的美人;要算蛮柔之趣,那还是要数蔓子姑娘;要说小家碧玉嘛,我看刚刚那位石妉姑娘倒是能排上头名。”刘炈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如数家珍地说着。
霍离闻言皱了皱眉,他向来对于刘炈的言论都是无所谓的,可今日听他像说马匹一样说这些姑娘,心中生厌。问道:“你真的不想用心待人吗?”
刘炈闻言更觉有趣,“霍离,这世间谁不是逢场作戏,你有多少真心可以一一付人?”
霍离听刘炈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回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他知道这世间有真心,可在长安这个灯红酒绿,权钱相缠的地方,他何必费神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