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如同往常一样,无波无澜地过了几日。蔓子不知最近是什么节日,四处都不准燃灯火,也不能吃热食,歌舞坊也休假了,自己在陈貅的宅子里百无聊赖,也不知那霍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带自己去狩猎。陈貅倒是自得其乐的样子,每日喝茶、喂鸟、逛市集,丝毫不觉得厌倦。这日蔓子正在花园中闲逛,突然看见近半个月没见面的屈先生,就走上前去打招呼。屈先生照例行了礼,开口就问蔓子论语诵读的如何了。蔓子有些哭笑不得,早知道就装作没看见他了。
“蔓子姑娘天资聪颖,又开蒙较早,现在读书正当时。”屈先生见蔓子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说道,“姑娘喜欢商业,为商的基础便是为人,为人的根基便是修己,姑娘多读些书总归是好的。”
“屈先生,半月未见蔓子,就只有这些话对奴家说吗?”蔓子娇声说道,看着一脸严肃的屈先生脸慢慢红了起来,笑了出来。陈貅正听管家通报得知伯仓回来了,走到门前去迎接,看见了这一幕,也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想伯仓学富五车,就是女人见得太少。”
屈先生也不愠,只是连连说着失礼,三人玩笑一番后去正厅吃饭,端上桌的又都是冷食。“今日是怎么了,屈先生远道回来也不给吃热食吗?”蔓子有些不满说道。
“蔓子姑娘此言差矣,今日是寒食节,禁烟寒食为了纪念春秋贤臣介子推。”屈伯仓笑着说道。
“因何纪念他?”蔓子觉得奇怪,为什么汉人要纪念与自己无关的人呢?屈伯仓刚准备回答,陈貅打断了他,“正用膳呢,还请屈先生不要细讲了。”屈伯仓略措了下辞,说道:“介子推救了公子重耳,却不争功,最后为节而死。”
蔓子似懂非懂,“节”似乎对汉人来说是一项比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什么没有详讲?”蔓子继续追问道。
屈伯仓见蔓子如此好问,有些欣喜脱口回答道:“介子推割股,最后和老母被烧死。”陈貅放下了正准备递入口中的肉,看着屈伯仓说,“屈伯仓,她喜欢问你还纵着她答。”蔓子闻言笑了起来打趣道,“陈掌柜胆量如此小,如何经商啊?”
“陈某经商从来体恤伙计,也没有重耳那么愚笨,从来不会为了把恩人找出来而要烧山。”陈貅无不讽刺地说着,屈伯仓也不在意,继续对蔓子说着:“今日除了寒食,还应蹴鞠、斗鸡和秋千,或者去郊游祭扫。”
“祭扫?那不是清明节、中原、寒衣、重阳节才需要的吗?”蔓子不解。
“两日之后便是清明了,所以近来大家便在这几日去祭扫。”屈伯仓听了蔓子的话,更加敬佩蔓子的母亲,竟在塞外仍能保持这些祭礼。
“两日啊…”蔓子陷入了沉思,“貅哥哥可否允许我去北郊祭扫?”蔓子也不清楚陈貅所说的不准擅自离开是离开哪里,只好询问。
“那是自然,只要蔓子姑娘不要去驯些野物就好。”陈貅揶揄道。
“那不是野马,是被驯服过的,我才有把握安抚下来的。”蔓子小声说道。
屈伯仓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这个故事,帮着蔓子说道:“蔓子姑娘年龄尚小,又生长在塞外,自然不能用对汉人女子的要求强求于她。蔓子姑娘若想去祭祖,我明日便带你去北郊。”蔓子连忙连声感谢,生怕陈貅又加什么阻挠。
饭后送屈伯仓和陈貅继续在书房议事。屈伯仓给陈貅讲了自己在与蜀地来的商队接洽的事情,预估了存货和可以拿出的银子,陈貅看了一遍账目,和自己这几天谈的矿山的价格比对了一下,大致知道了自己可以开辟的数量。还需确定渠道和冶炼工人的数量,最关键的是朝廷的态度。
“我想我还是该回去一趟,存货事小,盐井那边似乎商道有些不畅。”屈伯仓已经思考了几日,最终还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解决与蜀西那些部族交涉的问题,“这商道牵涉太广,往常都是我去与那些部族首领交涉的,现在换人恐有不妥。”
陈貅皱眉想了想说,“我正想说,铁矿之事还要等朝廷那边的意向更加明确,这几日我陆续接触了些官员,可他们终究不是拿主意的人。宣留侯那边怕还要耽误一阵,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太多进展,还是先稳住蜀地的盐井要紧。只是又要麻烦屈先生了”陈貅拱手向屈伯仓道谢。
二人交谈到了深夜,见正事都谈完了,屈伯仓问陈貅道:“掌柜的似乎对蔓子姑娘十分在意?”
“恩…那小妮子天资不错,又有胆略,这次宣留侯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陈貅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椅背上说。
“仅是如此?我回来时可是听张斌说,那日蔓子姑娘未归,你差点把马夫剥了皮。”屈伯仓笑着问他,似乎是想一雪之前被陈貅打趣的耻辱。
“那小丫头哪会出事,我听西市米铺的孙掌柜说,她可是徒手制住了西域马。”陈貅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若说在意,可能是这孩子的身世和我太像,看她察言观色,言不由心的样子,和我当时跟着师傅贩丝时一模一样。”
屈伯仓会意,蔓子和陈貅一样在战火中目睹了双亲死去,一样在外族苟活,一样辗转流浪回到汉庭,只不过陈貅在西南,蔓子在北边。
第二日清晨,蔓子早早梳妆好在主厅里等屈伯仓,屈伯仓也不敢怠慢,准备好了祭祀的物品和踏青的食物,带着蔓子出发了。陈貅要去南郊祭拜商道上去世的兄弟,没有与他们同行。一路上蔓子和屈伯仓都没有讲话,蔓子沉浸在对阿爹、爹爹还有母亲的回忆中。她想起阿爹叫她居次,教她骑马、打猎,想起母亲总是愁容满面的脸,想起阿西木爹爹给她的新名字,想起在商道上的五年他们一家快乐的生活。现在,一切都归于尘土,只剩她独自一人活在这个世上。
屈伯仓看着她,心生怜悯,他前些时日翻看诗经时才发现蔓子的母亲大概曾经活在痛苦之中。葛蔓子父亲是安息人,所以葛并不是他的姓。蔓子的名字应该取自《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她母亲应是常常想着这首纪念亡夫的诗,才会将自己与安息人的女儿随意叫做葛蔓子。
北郊很快就到了,此时踏青的人已经很多,河流边人头攒动,屈伯仓看了一眼,命车夫继续向北去,到虎丘的半山腰,和仆人一起设置好了祭台后就留蔓子独自祭拜,自己和仆人去布置踏青的食物和酒水了。蔓子看了看祭台,知道这是汉人的礼仪,便祭拜了自己的外祖父母和母亲,随后又取了些酒水,走到更高处,向北边以匈奴的礼仪祭祀了阿爹。安息人并没有祭祀先祖的习惯,她只在心里和爹爹说了几句话,就坐在山坡上看着北方发呆。她并不是没心没肺的人,虽然她也希望自己能如自己表现的那样洒脱,但她做不到。她怨,却又没有空闲怨,她恨,却不知从何恨起。是汉人驱逐了外祖父母一家,是阿爹掳了娘作奴隶,是和娘一样的汉人杀死了阿爹,是阿爹的部下血洗了其尔邱镇,杀死了娘和阿西木爹爹。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庞,这张既不是匈奴又不是汉人的脸,她无人可恨,无处可归。过往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中飞速的过着,让她精疲力竭。她叹了口气想,如今在汉庭,能自在地活着,已是很大的幸运了。可是,为什么上天不让阿西木爹爹和娘多活一段时间,让娘多笑一段时间,她好想他们,想他们所有人。
霍离骑马驰行在虎丘的小径上,这是长安郊外最北的山,他想在清明祭拜战亡将士之前专门抽时间给那些尸骨留在漠南的未获封赏的无名士兵带点酒水。寒食前,陛下宽恕了败军后九死一生逃回营地的将领,只将他们贬为庶人,也没有追究舅舅不行军令的罪责。他知道壮士当死节,可是那些将领也只是想活下去,想见妻儿,这又有什么错?他想舅舅此次对败军将领手下留情,怕也是在为自己留条后路吧,战场上太多偶然,谁能保证下一次败兵的不是自己?他想着,心情更加沉重,如果上次没有羽林军的兄弟们豁出性命的战斗,舅舅、母亲甚至姨母此刻都会深陷危机吧……
霍离循例把马拴在了草地边,自己向北坡走着,他隐约看见远处个人影在山坡上,衣着神态看起来似乎是葛蔓子。他想起蔓子在圻鄯城楼上的那番话心中突然有些轻松,向前走去,见蔓子专注地看着北方。“想回去了吗?”他问了一句,在蔓子身边坐下。
蔓子转头看了他一眼,眼有泪痕却神情淡然,“还不用回去吧,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她低声说着。霍离见蔓子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竟有些心疼。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也不知从何说起。
“公子为何到这里?”蔓子用手揉了揉眼睛,抱着腿把头放在膝盖上,侧过去看着霍离问道。
“祭拜朋友。”霍离简洁地说着。
“他们会听到我们的声音吗?”蔓子看着北方的群山问着,又将头埋进了胳膊里。
霍离解下自己的氅衣披在蔓子身上“替他们照顾好心爱之人,无论听见与否,最终我们都会与他们相见。”他看着缩成一团的蔓子,伸出手想做些什么,却只是僵在半空中。
蔓子没有回话,她突然觉得有满心的委屈,觉得自己用来保护自己的壳裂开了,她静静地让泪水沿着手臂流下,“最终会见面的吧”,她从未想过其实人生的尽头她总会和分开的人重聚的,她就是他们心爱之人,现在她活着,她应该好好活着。
霍离收回了手,侧头看着他身边的蔓子,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头靠在手臂上身子两边摇晃着。霍离又伸出了手将她揽到身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腿上。他仔细看着她,她的眼睛微微红着,棕色的睫毛因为泪水拧成了一绺绺,她的脸很白,迎着阳光看有像浸在牛乳中一般的细细的绒毛。他见过许多女人,也曾辗转过不少脂粉味的床笫,可他此刻却体会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宁静感,让他希望这一刻可以无限延长。
“蔓子小姐?”不知过了多久屈伯仓的呼唤声从山上传来,蔓子听见声音警觉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正睡在霍离的腿上,她有些局促,慌乱地站起身来,氅衣掉在了地上。
“虎丘上风大。”霍离捡起了氅衣,也跟着站了起来,替蔓子系好,“那位公子必定着急找你。”
“那是屈先生……我……先走了。”蔓子快步走了几步,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紧张,又停下来,笑着对霍离说道,“公子的衣衫,下次狩猎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