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接到马总电话:“跟我到楼上贺总监那去,汇报点儿工作。”语气不慌不忙。
我有些不明究竟。按理,贺总监不分管我们。但没多问,拿起笔记本,去马总办公室。
马总神色如常,交代我:“等会贺总监问什么,就据实答,不要紧。”看起来是个汇报工作的架势。
贺总监分管财务,宣传部向他汇报什么?应该是发票报销的事,但我拿不准。当然,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就不吱声。
贺总监的办公室是个大套间,外边小间坐着他秘书。
秘书见了马总,站起来招呼:“马总好。”朝里间示意,低声说:“等着呢,请进吧。”
我紧跟着马总进去,里头的办公室很大。我头回来,觉得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个篮球场大。地上铺着高档木地板,油亮发光,照出人影。大幅落地窗被擦得明亮洁净,一眼望出去,对面的楼房就像一幅框在钢框里的现代画。
跟在马总身后走了好久,我才走到贺总监的大办公台前。
贺总监早就抬头,但没起身,只是对马总和蔼地微笑。
马总和他打招呼,他点头示意,不过并未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马总的影子。
贺总监的大办公桌前摆着三张客椅。我有些紧张,拘谨地坐了一张。感觉椅子的皮质很精良,而且贴合臀部和腰身的曲线,比我平常坐的办公椅舒服多了。
秘书进来泡好茶,退出时把门轻轻带上。
贺总监先没说话,扬手丢给马总一支烟。办公台太大,香烟滚了几圈,才落在马总的面前。我从未见马总抽过烟,还以为他不会拿。见他拿起烟,有些意外。
贺总监从桌上拿起一个精致闪亮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然后做个要给马总点火的动作。马总忙摆手,起身接过打火机,自己点上。他点烟的动作很娴熟,有老烟枪的架势,更让我吃惊。
他们两个抽了几口,一阵烟雾从各自口鼻腾出,慢慢扩散,消失在阔大的空间。
贺总监这才说:“老马,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们那几张发票,到底什么情况。”
他说话有个特点,语调不高,但每个字咬得脆,初听起来,容易让人以为是不高兴。但再听,又觉得像是他习惯的一种语气,没有格外的含义。
马总欠欠身,好像也没有意外,说:“贺总,这事我问了情况。”侧头看看我,“是有两批发票吧?”
我忙点头接过话,“对,一张是在CD开媒体恳谈会……”
贺总监挥着拿烟的手打断我,对马总说:“老马,你讲讲。”
我就止住话,好像自己做了件错事一样,但也没明白错在哪。
马总吸了一口烟,笑道:“好啊。”不慌不忙点点头,慢慢说道:“是这么回事,贺总,我们部门啦,请SC分公司帮忙买了一批白酒,送给媒体记者的。分公司帮忙买吧,主要是关系熟,不会买回来假酒。”
贺总监一边抽烟,一边点头。
“SC分公司很愿意帮忙,先垫了钱。”
贺总监含笑继续抽烟。
“还有一些呢,是招待费发票。也是这段时间,零零碎碎请媒体吃饭。您知道的,宣传部每年就为这些事花点儿钱。前几天想专门跟您汇报,但您开会,没汇报成。”
贺总监点点头,把烟摁灭了。
他考虑了一会才说:“老马,咱们关系不错,我就直说吧。我听说有人跟分公司讲,那张白酒发票不能报,是因为财务部给卡住了,说是财务工作拖了业务工作的后腿。”
马总顿时一脸诧异:“有这事儿啊?”转头看着我,“小郝,你们有人跟分公司这样说过吗?”
我没料到马总突然对我说话,差点没反应过来。但我马上语气坚定地说:“我想没有。我们科室负责这件事,最起码我没说过。别的同事有没有,我回去后马上问。”
马总点点头,这才望着贺总监说:“贺总,您清楚的,我这个觉悟也有的,不可能说这种话。部门里我回去查,看谁这么说。如果有,一定要处理。”
贺总监沉默了一会,说:“今天一早,彭琼来找我说这事儿,很委屈。我跟她讲,凡是我分管的部门,如果真拖了后腿,别跟我来说什么委屈,自己赶紧处理去。”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钢筋做的,被一个个从嘴里扔出来,撞在耳膜上,让人觉得疼。
我早听说贺总监说话像法官作宣判,以为是玩笑,今天算领教了。
马总就笑了,“贺总你言重了。财务部我最了解了,真的,别的部门我不敢讲,对宣传工作很支持,无论彭总,还是她下面的人。”
贺总监不做声。
马总继续笑着说:“部门里的同事就经常跟我讲,他们批预算,报费用什么的,每回都是财务部主动倒追我们。我跟彭总有什么事都是直联直通,有问题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很快的。”
贺总监脸上没一点表情,点点头,“不过,我跟彭琼也讲,如果财务部是按制度办,严格把关,那么谁造这种谣,谁必须负责。”
马总立刻点头:“那当然啊。”
贺总监沉默了一会。
马总一直带笑看着他,没说话。
过了一小会,贺总监说:“老马,我也看了你们的说明材料。跟媒体加强联络,是好事。我跟财务部讲,宣传部为什么不能年中会期间请媒体?不一定是请媒体报道年中会,完全可能是在会议期间抽时间跟媒体联络感情。”
马总只是点头,没说话。
“这说明你们干工作分秒必争嘛。”贺总监翻了翻桌上的材料,就是我拟的那份接待说明,“而且我知道,你把关很严的,这些接待开支,必定经得起审计核查。”
马总笑道:“那当然,我们随时欢迎监督。”
贺总监把材料放到一边,“但白酒发票的事,性质不同。老马,我不含糊的,当然,我也不是批评你,可现在舆论复杂,万一有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复印了发票,再挂到网上——外边有些单位,就有人这么干——引发不必要的风波,给集团党委、班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那时候到底是你们宣传部负责呢,还是批准这事的集团领导负责?”望着马总,“我真是很担心。”
马总低头在笔记本重重地记了好几笔,才说:“贺总,您提醒得对啊,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点头合上笔记本,“万一,我是想啊,万一有机会接触发票的个别人,他别有用心,干出您说的这种事,确实就危险了。还别说,这事真可能在华信发生。”
贺总监也沉默了。但他很快笑了,“不只是那些有机会接触发票的人才能干这事儿吧,各个环节都可能。特别这几年,集团的人,进进出出,流动率蛮高。保不准哪条线,哪个部门,有人对领导有意见,携带私心,这么干一把,也难说。”
马总很感概地点头,“您说得对,集团现在年轻员工多,而且不比我们当年,心理承受力啊,组织纪律性啊,不说有很大退步吧,肯定比我们当年有差距。”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当然,这也是社会大规律。什么八零后、九零后,越来越多,都跨入了社会。在工作中挨点儿批评,遇点儿挫折,就爱抱怨,就以为都别人不对,甚至领导不对,就自己对。搞不好干点儿出格的事,不是不可能。台湾那家什么大企业不就天天有人想不开了跳楼?听说采取了好多措施还防不胜防,社会影响很坏。”
我听起来觉得,他俩就像在议论社会八卦,轮不到自己多嘴,就低头在笔记本上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