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初冬午后的太阳洒落在身上,带着怡人温暖。小道两旁的行道木上,树叶早已落尽,只剩下枝干招展,披着一层还未散尽的白霜,竟有一种萧瑟的静美。没有城市里遮云蔽日的高楼林立,这边的天空看起来尤为清澈,没有风,自然不会让人感觉太冷。
这样的天气,可真应该出来走动一番。
可偏偏就有人想站起来活动,此刻却动弹不得。
“芬姐,谢谢你,这段时间经常陪我出来放风。”说话的那个坐在轮椅上、手脚裹得好像木乃伊般的年轻人,正是黎栋。
“这就当是我感谢你,为了救我才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吧。”柳春芬推着轮椅车,脚下没有停步,“暖冬之时晒太阳,不仅仅对骨骼修复有帮助,而且有助于从抑郁情绪中走出来。”
“哦?抑郁情绪?我的样子看起来有那么明显吗?”黎栋抬头看了看头顶光秃秃的树枝,映衬在鱼肚白的天空,好似一幅浑然天成的剪影画。
“总之……和你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对了,听说你是心理学家?”
“明尼苏达大学心理学博士毕业,不过还称不上是心理学家。”柳春芬接口道,“你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很容易就能看穿我的心思一样。”黎栋看见柳春芬的眼睛,那双眼好似一汪湖水般的深邃。
柳春芬忍不住扑哧一笑:“能看穿你的心思……你当我是神仙啊?”
黎栋耸了耸眉毛,嘴角微微一努:“最近确实睡得不太好,老是做梦,醒来就会想起那天从食堂逃离出来的情景。”
柳春芬“嗯”了一声,把手搭在黎栋的肩膀上,仿佛是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好几次都梦到自己自顾自逃了出来,靳辙最后却没能活着出来……我这样会不会太不仗义了?幸好他最后没出大碍……”黎栋低着头,两眼出神盯着头顶的枯枝,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柳春芬依然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黎栋说话。
“我听说心理学家都会解梦,你能不能替我解一下梦啊?”黎栋转过头,一脸乞求地望着柳春芬。
“你这都是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柳春芬一阵哭笑不得,抿着嘴忍住不笑,“这种江湖术士的把戏,我哪里学过!”
黎栋一脸迷茫地问道:“咦,我记得不是有某个心理学家曾经写过一本叫《梦的解析》的书嘛……”
“能帮到你的那本书恐怕应该叫《周公解梦》吧!”柳春芬一阵打趣。作为一个心理学博士,弗洛伊德的著作,她自然不会陌生。由于这本书的名字,常常会引起普通人的曲解,倒也不是第一次了,柳春芬也懒得去详细解释。
黎栋没有继续坚持,噘了噘嘴,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了一阵,又停格在能与柳春芬目光对视的角度。
尽管嘴上没说,愈加殷切的求助眼神却被柳春芬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吧,虽然我不会解梦,但依照你刚刚描述的情况……”柳春芬眼中的犹豫一闪而过,“我倒是可以给你做一个心理咨询。反正你现在的状态,至少也得静养几个星期。我们约定每周一次,就定在这里,医院的后花园,至于结束的时间,则需要取决于你的恢复状况。”
“心理咨询……嗯!好啊,我相信你!”黎栋点了点头。
柳春芬推着轮椅车在花园里逛了一圈,便朝着住院楼方向回去。
黎栋冷不丁冒出一句:“对了,芬姐,我总感觉你平时好像都特别安静,你是不是特别不爱说话?”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情绪,我也不例外。”柳春芬微微一笑,“我不太主动说话,一方面是为了能更专注听你们说话,这样能听得更仔细,更明白,另外一方面,是为了保持冷静,不参与讨论,就不会有立场。对于许多事情,站在旁观者角度,往往看得更清楚。”
离开医院,柳春芬一路走着回到了住处。这一个月来,为了照顾靳辙和黎栋,每天往返厂区和市里是极其不方便的,因此她便在医院附近找了一个旅馆暂时落脚。
刚刚怎么就会答应他了呢?不是说好了不再做心理咨询了吗?柳春芬隐隐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直到现在她都不搞不懂自己当时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或许正是那个求助的目光,正是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让她如同着了魔般点头答应。说来这样的心理咨询,既简陋又荒唐——柳春芬对黎栋的个人背景、家庭情况、教育工作背景都不甚了解,这个案子甚至都没有一个固定的、封闭的场所,只能选在相对幽静的医院后花园,大部分情况下咨询师在咨询之外的时间,和来访者的接触越少越好,这样可以防止发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问题……
算了,做完这个案子,恐怕以后都不再有机会见面了吧!
“最近感觉如何?有没有改善,我是说和之前比较。”
柳春芬翻开了随身携带的袖珍记事本——这已经是第六次做咨询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能在黎栋身上看到些变化才是。
“晚上依然会做梦,往往会睡着醒来,反复交替,直到凌晨四五点才会好些。”
“还是经常想到上次的事情?”
黎栋点了点头,“嗯”了一下,不等柳春芬说话,他就开始自言自语道:“我也在心里盘算过,如果我当时留下,情况也许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我知道他也许不会怪我,可是我心里始终觉得有一个坎过不去。事实上,即使他不说,我恐怕也没有留下的勇气……”
柳春芬听罢,心念一动。从黎栋的话里她察觉出,这件事情的影响似乎比之前预想的还要严重些,或者说背后隐藏着别的原因,一些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原因。
“我们必须以这种对话的形式进行治疗吗?”黎栋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问道,“我是说,能不能试试其他效果更好的方式呢?”
“其他的方式……”柳春芬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古今中外各种流派的心理学治疗模式,试图找到一种更适合的方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那也未必一定适合。”
“哦?”黎栋听完眼睛一亮,“那倒不如说说看吧……”
“你……听说过催眠吗?”柳春芬迅速瞥了黎栋一眼,幽幽地吐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名词。
“你是说那种可以控制别人的法术?”
黎栋当然知道柳春芬所说的并不是王菲的那首歌。
“这可不是什么法术,也无法控制他人。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心理学上的治疗手段。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人的意识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通常情况下,人表现出来的行为都是意识,但驱动行为的根本是潜意识,两者之间隔着前意识。潜意识里面隐藏了各种欲望和恐惧的本源,如果能进入潜意识进行探寻,说不定就能找到你恐惧的源头。而催眠术正是一种与潜意识沟通的心理暗示。”柳春芬耐着性子向黎栋解释了一下催眠的原理。
黎栋煞有兴趣点了点头:“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不妨试试看。”
“这可不是什么能随便尝试的好玩东西哦。催眠是否有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信任度、配合程度以及个体可以达到的催眠深度。一旦出问题的话,也可能加重症状,甚至还发生过因其精神错乱的个案。”
黎栋听完之后心里稍稍有些吃惊,脸上却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我说的都是真的,可不是在吓唬你呢!”柳春芬噘了噘嘴,瞪大了眼睛又强调了一遍,“其实我学习催眠术之后,真正拿来实践的机会也很少……因此我心里也并没有十足把握!”
柳春芬这么说,绝不是假意谦虚。以她这么多年学习心理学的经历来看,虽然在心理学领域中涉猎很广,但真正算得上精通的技能流派也仅仅有三两个,而“催眠术”并未包括在其中。
“没关系,我绝对信任你!”黎栋倒是对柳春芬表现出百倍的信心。
“那我们就开始吧!”柳春芬把轮椅底下的锁打开,使得整个轮椅能固定住,接着将轮椅尽量放平,把原来放在腰际的靠前垫在了黎栋的脖子底下,“怎么样?感觉还舒服吗?”
黎栋闭上眼睛,微微点点头。
“对了,我全程都会做个录音,主要目的是为了在结束之后能回顾一下其中的细节,这样能更好对你的描述进行分析。”柳春芬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支录音笔,“当然,我们做的其实是浅催眠,也就是通常说的清醒催眠,整个过程中你头脑都是保持清醒的。”
黎栋依然闭着眼睛,用左手做出一个“OK”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