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便是约定好的谈判日子。
一大早众人便聚齐在会议室。谈判的方案已经连夜准备好,只等谈判代表到来就可以开始。
上午九点半,会议室的门直接被推开。
门口走进一个高大的年轻人,魁梧厚实的身板上,是一个剃了平头的特大号脑袋,远看简直就像是魔兽世界里的牛头人,一进口就嚷嚷开了:“黎老板,久违了!”
只见他环视了一下屋里在座的几位,尤其看到靳辙、柳春芬和黎栋三人的时候,稍微停顿了一下。
“黎老板,我是这次谈判的工人代表,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说!”年轻人倒也不客气,拉了把椅子,正对着黎春坐下。
“哦?工人罢工的事情,你能做主?”
“我当然能说了算!”牛头人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呢?”黎春特意留了个心眼,生怕谈下条件不作数,回头又要节外生枝。
“牛头人”听罢倒是急眼了:“这还要那门子的凭证?你谈不谈?不谈我可走了啊!”
黎春见这个大个子有点楞中带浑,便不好多计较,扭头看了看靳辙,示意他把方案说一下。
靳辙何等的机灵,对黎春的眼色心领神会。
“你好,我叫靳辙,这次春秋汽车收购这矿厂的方案,我跟你解释一下吧。”
柳春芬适时地递上一份薄薄的纸质材料,大个子用眼角瞥了靳辙一眼,随手翻看着这份昨天已经拿到过的文件。
“首先,我们这次会根据业务需要调整生产线,今后将以生产‘钕铁硼永磁体电机’为主要生产任务,目标产能是现在的三倍。换而言之,我们希望工人们都能尽可能回来上班,当然重新上班的之前我们会有必要的培训和考核,以确保工人具备相应的工作技能。至于那些不愿意回来上班的工人,咱们按照法律规定给大家补偿金,以后想另谋高就也都可以。”说道这里,靳辙停下,抬头看了看大个子的反应。
大个子用手托着下巴,撇起的嘴角快要咧到耳根了,慵懒地说道:“还有啥?接着说!”
“上班之后,我们承诺给工人加薪,工资翻一翻,加到两千块,另外有业绩考核,考核合格的再发一千块奖金。你看这个方案怎么样?”靳辙说完热切地看着大个子,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满意的答复。
“这就讲完了?就这样的方案?我看也不怎么样!”大个子把腰板一挺,用拳头锤了一下桌子,“都说有钱人会算计,难怪越算计越有钱啊!”
“这……”眼看自己权衡多方利弊后拟出来的方案被批得一钱不值,靳辙的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咱们的方案可是很有诚意的……”
“呸!你们这也叫有诚意?先说说你让我们回来上班,还要培训考核才让上班。这选拔标准是谁来定?”大个子开始破口大骂。
黎栋接口道:“这标准自然是由我们来定!”
“我就说嘛。以前这厂是公家的,生产啥公家说了算,按老规矩,能上得了生产线的都是合格工人,你们凭啥搞什么考核?你别以为我好糊弄,不就是找个借口,把那些你们看不顺眼的、老弱病残的都清退吧,还让咱们挑不出刺儿!”大个子开始犯牛脾气了,“要是不能回来上班,你们打算咋办?让咱另谋高就?说得好听!我们吃在厂子里,住在厂子里,你还打算让咱去哪里高就?这分明就是要赶我们走!我告诉你,咱们生是厂子里的人,到死也绝不会走!”
大个子的话虽然说得难听,但靳辙心里也明白,这话糙理不糙,真让这些工人离开,他们还能去哪里呢?这个厂子不仅是他们工作的地方,还是他们的家啊!
大个子见靳辙不发话便接着说:“再说说这涨工资的事情吧。你们要三倍的产能,就给两倍的工资,这算哪门子的诚意?你们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靳辙听罢,心里哭笑不得,这生产线更新本就需要大量投入,产能提升不仅仅是人的功劳,也要依赖机器,哪能就按照简单的算术来衡量劳动效率和报酬之间的关系呢?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气头上的浑人,这道理恐怕还真说不清了!
一时找不到能说服对方的词,靳辙顿时便如百爪挠心一般。
“既然你们对我们的方案看不上眼,那就请你说说你们的想法吧。”这种时候,还是黎春经验老道,既然对方不满意,不如以退为进,让对方提要求。
“嘿嘿,你让我说啊?行!那我就说说!”大个子顿时来了精神,“首先,咱厂子里的人,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要让咱离开这厂子,还能上哪里去啊?所以一个都不能裁!至于你说的培训、考核,我管不了那许多,但只要用这些条条框框的玩意儿为难咱工人兄弟,我就不答应!至于你说涨工资的是事情嘛……想清楚前两条咱回头再谈。”
黎栋听罢先急了眼:“按照你的要求来做,我们还怎么进行管理啊!”
“管理啊?那是你们当老板的事儿!”大个子“哼”了一声,“在你们给出答复之前,工人是不会复工的!而且现在这五百一个月的待岗工资,一分钱不能少!”
说着大个子站起身正准备要走,就见一旁的覃仁坐立不安,反复搓着手,最后还是忍不住出声:“大明,工人的要求难得就真没得商量吗?”
“商量?我是工人阶级的子弟,和你这个资本家的走狗商量个啥!”大个子回头啐了一口,接着竟没有再接话,扭头直接出了会议室的门。
“老四,这人到底是……”黎春看出覃仁不对劲,赶紧追问。
覃仁半瘫在座椅上,捶胸说道:“唉,他叫覃明,正是我的不肖子啊!”
什么!这覃明竟然正是覃仁的儿子……这反倒让黎春有些为难。
这一局,刚刚起手,就输了头阵!
靳辙看着敞开着的会议室大门,喃喃自语:“没想到这人看着莽撞,倒也粗中有细啊!”
“或许也可能背后有高人指点!”柳春芬俏目一转,接口说道。
双方陷入僵局,谈判便很难再有进展。
整个厂子都没有工人上班,却也不闹事,只是每天按时去食堂吃饭,或者去厂区到处溜达。
周遭笼罩着夜一般的寂静。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终于入了秋。
东北秋天降温特别快,清晨便很容易赖床。这一日,黎栋还没起床,便听到窗外楼下有喧哗声。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
还没等黎栋发问,门外就传来说话声:“黎大少爷,楼下出事儿了!工人们闹起来了,就聚在食堂里。”
门外说话的正是靳辙。
“我和芬姐先过去了,你赶紧过来吧!”随即门外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工人闹起来了?这些天不是相安无事了吗?怎么又会弄出这样的乱子来呢?
顿时睡意全无。黎栋便赶紧起身,简单收拾一下,以最快速度冲到楼下。
主办公楼外的广场上散落着不少工人,好多都披着大衣或者棉袄,一致地朝着食堂方向走去。
黎栋认清了方向,便也往食堂的方向冲了过去,可是越往食堂的方向,人流越拥挤,黎栋不得不用两只大手将人群拨开,费足了劲才挤进食堂里。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喧闹的声音在这个密闭空间回荡,令人耳畔嗡嗡作响。
“请大家冷静一下,这件事情我们会尽快弄清楚,确实不是我们下的指令。”远处传来的声音依稀可以辨认,正是靳辙。
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黎栋发现靳辙正站在食堂深处的一张凳子上,看起来尤为显眼,柳春芬则站在他的身边,同样安抚着身边的工人们。
“让开,让开,大家让一下,我来说两句。”人群中一个头如麦斗的壮汉喊了一句,众人闻言回头,很自觉地挤出一条道路来。
说话的正是做为工人代表来谈判的覃明。
“哎哟!小白脸,我可认识你,上次谈判的方案就是你做的吧!”走到近前,覃明也认出了靳辙,“你说和你们没关系,那你就说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吧!”
覃明的话音未落,底下又涌起一阵喧哗。
“大家安静一下!”靳辙抬起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我们也是刚刚知道停止供暖的事情,但这件事情真的不是我们下命令停暖气的。可能是什么地方出了误会或是岔子,我们一定马上彻查问题,尽快恢复暖气供应。”
尽管靳辙是从南方来的,但他也早就听说,北方集**暖可是必不可少的福利,大冬天就指着这过活,一旦要是停止了供暖,弄不好可是要闹出人命的!
覃明把脖子一扬,晃着脑袋继续道,“你倒挺会打官腔啊!这事情不是你们下令,还有谁敢?你说去调查,调查到啥时候去?你就给个时间吧!啥时候能供上暖,先把眼前的事儿给办了,再谈其他的事情!”
“可是我们现在都不知道啥问题,总得我们点时间来处理啊。”对于这突然其来的问题,靳辙心里真没底,自然不敢随意承诺。
覃明听了显然有些不乐意:“那总得给一个时间吧!”
柳春芬连忙在旁打圆场:“我们马上去查,查明原因就恢复,相信这也用不了多久吧。”
“等你查清楚,人都得冻死了!”覃明用大手一拍桌子,“限你两个小时把问题解决,要不然我们可不答应!”
“两个小时?这不是摆明了为难我们吗?真要不能解决的话,你们还想干什么?”黎栋这时候才挤到近前,挡在了靳辙和柳春芬的面前。
“嘿嘿,这不是黎家大少爷嘛!你来得正好,这停止供暖的事情,你解释一下吧。”
“第一,这个事情我们不是我们下的指令,我们没有理由干这事儿;第二,我今天在这里代表公司承诺了,明天前一定恢复供暖。”黎栋心里也没底,但表面上却硬扛了下来。
“行!有你大少爷说话,我们就再给你一天时间。”覃明点了点头。
眼看一场硝烟未起的战争就此戛然而止了。
人群中看不清是谁,突然冒出一句:“大少爷,我就一件事儿不明白,你能不能解释一下。整个厂子里,办公楼、食堂,就连车间都没有停暖气,凭啥就咱住的地方都停了呢?”
“是啊!他们一定用这个方法逼着咱们去有暖气车间里,达到逼咱们上工的目的!”人群中响起另一个声音。
“对!肯定是有阴谋!”起哄的人越来越多。
刚刚平静的人群瞬间再度沸腾起来。
“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柳春芬大声喊道,试图安抚大家的情绪。
“你他妈能理解个屁啊!挨冻的又不是你!”
“就是!看你这柳眉杏目,满面桃花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闺女!”
适得其反,各种莫名的谩骂此起彼伏。
黎栋实在看不下去,指着那几个口不择言的家伙骂道:“你们几个大男人,拿嘴皮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你们有事儿冲我来!”
“你以为我们不敢?”站在前排的一个拧眉瞪目的家伙探出胳膊来抓黎栋。
黎栋倒也没有闪躲,伸出长臂,直接抓住对方小臂,往前一推,没费大劲儿就把这个愣小子甩了出去。
“哎哟!好大的力气啊!”对方往后退了一步。
“小子,你看着!”又上来一个家伙,挥拳冲着黎栋来。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倒也有两下子,一闪身躲过拳头,探出手掌,直接冲着对方的上腹部,用足力气一推,对面那个家伙就往后倒退了两步,要不是后面挤满了人,恐怕要摔个四脚朝天。
“这家伙挺厉害。阶级斗争不讲究单打独斗,大家一起上!”也不知是谁又唯恐天下不乱。
众人听闻便不再客气,前排三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率先冲上来和黎栋交手,却也很难占到什么便宜。后排的光看着使不上劲,只能呐喊助威。
“喂!喂!这说得好好的,大家动什么手啊!”覃明平时虽然有点浑,这种时候倒不糊涂。
可是这个时候再想要劝,又有谁能听的进去呢?场面再度陷入了混乱。
“后面的小白脸和狐狸精,大家也别放过了!”人群中永远不缺煽风点火的家伙。
就听见“嗖”的一声,从人群中飞出来一件异物,“砰”的一下直挺挺的砸到了柳春芬的头上。
柳春芬“哎呀”了一声。靳辙扭头一看,发现柳春芬的眼角竟霎那涌起了一块红斑。
啊!靳辙心里一阵翻腾,思绪顿时也混乱了,他将柳春芬扶了起来:“芬姐,你没事儿吧。”
说着他将柳春芬护在了身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用足力气,提高了分贝,大吼了一声:“全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巨响,确实将在场的众人都吓住了,黎栋那边的拳来脚去也停了下来。
“你们这些人,到底讲不讲道理?”靳辙指着人群说道,“既然说了明天恢复供暖,今天的事情就应该到此为止了。结果你们一个不乐意,还是动起了手,这么多大男人,盯着个女人不放,算什么英雄好汉!”
靳辙冲前排人群,又大喝一声:“都不许再动手了,谁还敢再动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一时间,全场空气好像凝结了一般,陷入了一阵寂静,静得可以听到大家的呼吸声。
“呯”!靳辙顿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额头感觉一麻,两秒钟之后,他感觉到头皮上湿漉漉的,有液体顺着刘海滴下来,滴到眼睛里,顿时眼睛也模糊了。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世界竟变成一片绯红色的。他下意识用手顺着方向,在头上寻觅了一下,手指间似乎被一阵黏糊纠缠在一起。他又抬眼一看,整个手掌已经变成殷红色,鼻子也隐约能问到一股腥味。
是血!
他扭头顺着右侧寻找那个动手的“凶手”。只见近处站着一个小女孩,一张脏兮兮的脸上两个眼睛瞪得溜圆,双手擎着一根和她人差不多高的铁棍子,可能是某种机械部件。
“你……”靳辙伸出右手,指着小女孩,想要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小女孩似乎是被眼前满脸是血的恐怖吓到了,双眼瞳孔放大,嘴张得好大,呼吸都变得急促,手脚都禁不住颤栗。
“嘡啷!”一声,小女孩一松手,铁棍应声落地。小女孩一扭身,躲到了大人的身后。
靳辙忽然感觉眼冒金星,耳朵似乎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和伤口“咕嘟咕嘟”冒血的声音。
“你快走!带上芬姐!”靳辙冲着黎栋吼了一声,“赶快找人来帮忙!”
黎栋眼看靳辙这副面容可怖的景象,竟也愣愣地说不出话。直到靳辙说话,他才冷静下来,快速衡量眼前的局势。没错!眼下最好的办法不是在这里死磕,而是出去找人来帮忙!
他便没有多想,直接走到柳春芬的面前,也来不及柳春芬商量,直接一个“公主抱”便将柳春芬抄在怀里,奋力地冲开人群。
“你搂住我的脖子,可得抓紧了。否则我一会跑得快,一不小心你就掉下去了!”黎栋用左手托住柳春芬,伸出右手去拨开人群。
柳春芬被黎栋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如“小鹿乱撞”,一阵羞涩涌上粉面。
黎栋抱着柳春芬一阵冲撞,好不容易快到了食堂门口,却见到食堂门口人密密麻麻堵着出口,门外似乎还有看热闹的人不断涌入。
这该如何是好?黎栋知道,这要是硬冲到食堂门口,和外面往里拥挤的人群直面冲击,非但出不去,还可能被围在中间,更为被动。
他抬头看了看离食堂门不远的地方,靠着墙边有一堆垒起塑料桶和箱子,是平时用来存放蔬菜用的,箱子上方有一扇半掩的气窗。
对!就从这个地方出去!黎栋没有多想,直接就奔着这一堆箱子冲了过去,一个箭步跨上一张餐桌,再一个鱼跃从桌面跳到了箱子堆上,几个蹿纵,如同猿猴一般,便到了气窗口。这气窗口眼看也有三四米高的样子,却也容不得他多加思索,将柳春芬搂在怀中,低头一个跨步,便从气窗跳了出去。
眼看着二人终于从气窗逃离了食堂,靳辙脚底一阵飘忽,再也无法站稳,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鲜血顺着发梢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靳辙觉得眼皮好沉,不知不觉便昏厥过去。
闭上眼,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张少女的苹果脸……
再次睁开眼,靳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映着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来。
靳辙扭了一下脖子,有些僵硬。他不觉得用手一摸,自己的头上用纱布和绷带绑裹得好似个粽子般严实。
左边的另一张床上,躺着是一个大个子。靳辙定睛一看,他闭着眼睛还在沉睡,右手包扎的好像木乃伊,右脚则用一个牵引带悬在半空之中,也是裹得密不透风。
“你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右侧的窗边传来,说话的正是柳春芬。
“啊,芬姐……我们这是……”靳辙面部僵硬,说话也不利索。
“哦,这是市里的医院。我们出来之后就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把你们送到医院里来。厂区的医务室可治不了这么严重的伤啊!”
“那,他……”靳辙用手指了指黎栋。
“他捧着我,直接从气窗跳了出来。那个窗子有近四米高,落地的时候,可能因为我的关系,他直接用右脚着地,顺势用右手肘撑了一下。”柳春芬故意不用“抱”这个字,大概还是有些难以启齿,“医生说,右手肘粉碎性骨折,右侧腰部肌肉拉伤,脚踝骨关节错位……给他动了个手术,打了麻醉药,睡了一整天了。”
“芬姐,你没事吧。”
“我还好,皮外伤而已。”柳春芬摸了摸被纱布盖着纱布的右侧眼角,“倒是你,睡着的时候反复的说梦话……”
“哦?我都说了些什么?”靳辙闻言一阵忐忑。
“你念叨最多的还是你的父亲……”说话的时候,柳春芬将头转向窗外,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剩下反复念叨的名字就是……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