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影白塔塔无影,有情凡人人有情;
入世神仙寂寞翼,出道俗子绝情戏。”
冬月的京城,花草树木已然凋零,护城河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清晨的寒气缭绕中,一座灰秃秃、萧索的城,在清脆的鸽哨声里醒来.....
南门景家大门口,整整齐齐候着两辆精致的马车。
这天是十五,景家老太太要带着儿媳和几个孙子去东塔寺上香。
说好出门的时辰已到,车夫们却不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正纳闷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景家老太太手里拄着一柄紫檀木拐杖,也不要人搀着,从容地走了出来。满头银发一丝不乱,打扮得雍容华贵,一脸的慈祥。
和早先说好出门的时辰,分毫不差。
第一张马车上景老太太带的虽然是一车的婆婆妈妈,却悄然无声。
老天太闭目养神,老大媳妇蓉夫人手持佛珠念经文,只有嘴角在微微翕动。小儿媳骊儿闲不住,掀开一角帘子,悄悄往外看热闹。
天太早,看不见人。最多看得见街上又少了间什么铺子,又多了一家什么名的酒楼。
第二辆车上坐着景家三个孙少爷,老大贤良少话,手里端着一册书,就着马灯看几页。老二阖着眼,怀里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弟弟已经呼呼睡着了。
两辆马车穿城而过时,车上的人安静无话,就连马蹄声落时下也小心轻巧。
生怕将这一座没醒透的城,惊得清醒百醒似的。
西市甄家的一驾驷马大车,也在这个时候出了门。
和景家的安静不同,是一车的热闹。
原本就是耐不住冷清的一家人,许久没像今日这般浩荡出行,竟像是过节一般。装了一马车的吃食,说了一马车的笑话。
甄夫人将老爷赶到车夫旁边坐去,跟着一窝孩子在车里,说到好笑处,一边跟着笑,一边小声开玩笑道:“回头小心二大爷教训你几个。”
难得出门一次,甄老爷放下平素里辛苦端着的架子,听着身后热闹的说笑,脸上漾着一堆笑。
听得高兴处,干脆将车夫的马鞭接过来,自己赶起车来。
去到东塔寺正好赶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下。
微风过处,铜铃声声,华盖之上鎏金铜质的塔刹上,阳光落上去,又变成金光反射出来,成了一座闪着金光的佛塔。
景家最小的孙少爷醒来,睡了一程的觉,活泼的他早呆不住车里了,“扑通”一声,第一个跳下车来。
金色佛光之中,他看见了一道素净的身影。
那人背对白塔,在那白塔佛光之中,不染一丝凡俗,像是一个天外来人。
甄家四小姐敬薇儿,这时也刚刚下了马车,看到了佛光中的这一道身影,恍惚间,像是前世相识。
回头看时,这边景家四个孙少爷,那边自家的两个姐姐,齐齐地站在寺院大门前,好奇地盯着这人看。
那人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轻巧地转过身来,却是眉慈目善,面若冠玉的一个和尚。
“阿弥陀佛,佛子微尘谨遵师父吩咐,前来迎接各位施主。”
听见这和尚出声,众人才回过神来,赶忙跟着打个招呼。
景家老太太和甄氏两家人,一家是京城的世家,一家刚搬来却没几年。虽在一座城中,相互间久闻其名,却很少往来。
此时在东塔寺门口,两家人面对面见了个正着。一眼看时就觉着投缘,景老太太欢喜不住,将自己的儿媳、孙子一干人,统统置于身后不管,只顾将甄家四小姐敬薇儿牵在手中。
甄家少爷敬祖和小星两个骑马,晚一步出发,等来到东塔寺时,一家人已经进到院子里。
远远看见中间说话的那个和尚,敬祖若有所思,说了一句:“这人好生面熟。”
“少爷,你真不记得了么?那人就是几年前京城鼎鼎有名的戏子金海,后来突然没了声息。有人说在东塔寺见过他,我还道是讹传。”小星低声跟主子说。
饶是甄、景两家来得早,却还有比他们更早之人。从衣着打扮上看,多是市井普通百姓。
在门口说了一会子话,前来上香的人早已络绎不绝。陡然在深山寺院见一个相貌神色如此出众的和尚,身后又跟着一群大户人家打扮的人,走到微尘跟前时不免多看一眼。
众目睽睽之中,微尘却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只顾往前走。
“’出道俗子绝情戏’,今儿才算是见到了这句话的正主。”敬祖跟在后头看见了,不由得感叹一声。
只见人群之中,微尘带着一众人朝师父的佛堂走去。走出没多远,就消失在人群之中,再看不见了。
甄家的几个孩子心性单纯,跟微尘分开一会的功夫,就将那个长相出众的和尚给忘了。敬恬和敬祖更是难得安静,甄夫人今儿说什么,两个人就跟着做什么。
“平日间虽然淘神些,人面前可还听话,不枉我苦心教诲一番。”甄致远心中甚是大慰。
甄致远自小是个不拘礼节、吊儿郎当的一个人,身为人父后,不得不处处拿出做父亲的样来。操持家事,上下打点甄家铺子。你若以为甄家二大爷从此是一个死板循理之人,你便错了。
若不是他骨子里将凡俗礼教放一边去,表面上话语不多,私底下却平和宽松,哪会有一大家人的老少不分、主仆不分?
在甄家,每一天都能听到笑声,不光主子性情好,下人们也都欢喜不住。
按照往常的惯例,十五这天要在寺中吃一天的素,晌午后就要打马回府。这天甄、景两家遇在一起,景老太太又拉着甄夫人说了好大一会子闲话,等两家人走远时,寺中再没一个外人。
树影婆娑的院子中,微尘静静地坐在院中,守着屋里小憩的师父。
今日见到的一个人身上,有他忘不掉的一个影子。
那一年,京城官家小姐喜欢上一个戏子,爱得死去活来。却被家人一纸婚契相逼,郁郁寡欢之中,没过多久就殁了。从此戏子销声匿迹,再不见了踪影。
人们只道是戏子伤心绝,遁世而去。却哪里知道,投入佛门的戏子最初想的,不过是佛门离一心从善的她近些。
“夜夜古佛青灯下,昔日红伶绝情戏”,这戏让人听了唏嘘不已。
青丝已断的那个戏子,此刻坐在树下,静静等候师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