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亥时人定。
太清宫的外面是一片夜色苍茫无边,而大殿里面却是一派喧嚣热闹,丝竹管弦之声悦耳之余,满堂宾客笑意盈盈,觥筹杯盏流光交错。
今夜,是摄政王慕容周与边疆大将马封将军之女马梦芸大婚的日子。
满堂的喧嚣酒令声在他的耳边越来越远,慕容周虚浮着脚步,叱退了跟来的侍卫于宫女,拖着身上宽大的喜服一个人独自走在廊下,大红的喜服上有金线绣着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反倒显得有些孤寂,他吹着春日里的清风醉意朦胧的眼神微微有些清醒了。
他自然是没有彻底的醉掉的,他很清楚新房的处所在哪里,也很明白有一个女人在灯下等他,可他就是想一个人走走,让风来吹散满腹的愁绪,可走着走着,神思渐渐醒悟,又不自觉想起那些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情来。
今夜的大婚来了无数的客人,都是帝都皇城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和朝中的大臣,自然免不了一堆接机表忠心见风使舵的小人,不过这些人里面他倒是还记得一个叫柳自谦的人,这个人在他耳旁的一番耳语,让他印象颇深,说他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也不过,他是需要这样的人的。
他忽然猛地摇头,尽力不去想这些东西,人生的第一次大婚,怎么能老是去考虑这些事情?他信步游庭,想着那个将要和他一夜洞房的女子,不禁在心中暗暗的想。
马封将军说自己的女儿,不仅容貌出众,连品性琴技也是一流,可和当世的名家并肩,可他的话里,又有多少可以相信的成分?总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吧?
脑海里浮现过马封将军那副肌肉虬实的身躯和他那张粗犷豪迈的脸孔,也不知他的女儿是何模样。或柔弱?或娇贵?或洒脱?或像是他的父亲一样豪迈而有心机?呵呵,只希望长得不要太像她的父亲就好……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在了新房的门外,门里是盈盈燃烧的高烛,喜庆吉利的红帐和一个静静等待他的新婚妻子。他苦笑着摇头,什么都不再想,推门而入。
门板“吱嘎”一声响,在他进门的一瞬间,他抬头去看那个端坐在榻前的妻子,看到她的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副紧张拘束的小女儿态。
那个女子头戴凤冠,琳琅缨络遮面,她的身上也穿着喜庆的大红裙袍,上面有金色的千瓣菊花绣案,那样巧夺天工的刺绣简直栩栩如生如活物一般,在夜里耀耀生辉。
他的唇角含着微妙的笑意,一步步走近过去,坐在了她的身旁,心想,这就是他要娶的,将要和他生活一生的女子了,就是这幅样子吗?他伸手去掀开新婚妻子盖在凤冠上的红盖头,好像这样也不错……
手上忽然有力度透过手腕传过来,慕容周微微诧异,凝眸去看,他伸出去掀盖头的那只手被新婚妻子紧紧地拽住,不让他往前挪动一分。
他含笑道:“怎么?”原想她可能是紧张,然而她的身子已经停止了颤抖,恍然之间让人觉得她似乎一瞬间就坚强了起来。
隔着盖头,新婚妻子清幽幽的吐出一句话来:“我自己来。”声音倒是意料之外的好听,像是雨后的黄莺啼鸣一样婉转。
“哦?为什么?”他忽然来了兴致。
“我不愿委身于一个自己连认识都不认识的外人,所以我要自己来。”
慕容周的眉头情不自禁地蹙了起来,声音冷漠:“那你为何又要嫁给我?怎么不在我进门前就自行将盖头掀了。”
“父命难违。”女子冷笑着,一把将头上的红纱扯开,遮面的缨络盈盈舞动,“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愿嫁给你!”
慕容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的父亲确实没说谎,她的容貌绝美不可方物,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脸上画着淡淡的红装,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妩媚多姿。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你以为我会像那些下贱的女人一样巴不得把自己送到你的床上来换取荣华富贵?”
慕容周笑了起来,脸上有酒晕的薰红,“你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可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是想要娶你的呢?”
女子愣了一下,半天无语,她在灯下静静仰视着这个站在她面前,展颜笑开的男子,这个她未来的丈夫。
他有这一张略显清瘦的侧脸,英气逼人的脸庞棱角分明,出人意料的好看,他说话的口气明明是在笑,却又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的心像是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这个人,似乎也和她想的也很不一样。
“你不愿娶我?”她艰难的开口,突兀的问道。
慕容周的目光淡淡的,点头道:“之前也许是的,但不论如何,我们婚事已经注定了,或许我们会成为一对恩爱的伉俪夫妻也说不定,这是我们的命。”他的眉眼低垂,有淡淡的哀伤和不知所措的色彩流露。
女子静静地看着他,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变成了一汪春水。面前的男子忽然伸手按向她清瘦的锁骨,将她按倒在床上,他伏在她的胸口轻轻地喘息着,微热的气息吹在她刹那间羞红的脸上。
他的手指绕着她细长白皙的脖颈滑下去,轻轻吻着她的耳垂,低声问:“你觉得呢?夫人。”
女子倒在床上,仰着头去望着头顶绚烂的纱帐,那里有大片大片鲜艳的红色蔷薇花正在夜下盛开,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樱唇轻启:“也许你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可你又能爱我到几时呢?陛下……”
慕容周身子一震,手指拂起她的一缕秀发,淡淡道:“直到死亡将你我分开……”
女子静静地笑着,那双美目像是看穿了未来似的,停留在男子宽阔的肩膀上,这一夜的恩爱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又有什么好值得在乎的?
春宵一梦值千金,又怎能辜负这一夜良辰?
当很久很久以后,已经成为东朝炎华武安帝君多年,英雄迟暮的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天华宫的大殿里,遥望着穹窿里的满月清辉时,他更多的想到的却不是新婚那时柔媚的女将军,而且沙场上单骑斩将的,那个他的妻子。
他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在他这一生里能让他铭记的为数不多的女人里,除了他的母亲之外,她一直都在他的心里占据了巨大的位置和重量,他或多或少是爱她的,并非是像后世史官写的那样,帝后不和。
他还犹记得那时,她将一名敌将的人头奉到他眼前时,自己对她声厉内荏的斥责。
“你真当我手下的那些将军们都是饭桶吗?用得着你千里迢迢的跑来这片战场上来厮杀!”
也记得她在隔阂多年后,仿佛忽然间变的鲜活艳丽,她激烈的反驳:“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丈夫在外征战,妻子就该待在家里日夜忧心却无所作为吗?我不是那样安于天命的女人!如果是那样你就看错我了!”
“也许我从未看清过你……”他低低地叹息,抚摸着他鬓角被汗渍浸湿而散乱的秀发,温柔地开口,“你只是一个女人,我的女人,不应该上战场。”
那时她的眼光明媚而哀伤,刺透了他的心底,让他隐隐的战栗,可那份隐藏的情愫又被他遗忘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