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明光马铠的无数烈马在日头下奔腾嘶嗥，掀起漫天的烟尘滚浪，苍茫的尘土飞沙之中，成百上千到迅捷如电的黑色俊影闪掠穿梭，马刀寒芒如星，不时撕开尘雾。
骑都尉一声令下，城楼上的旗兵立时吹响了头号，其余号角也接连吹响，声音悲咽低沉，隐隐有古战场的杀气遗风。
滚滚烟尘之中，散乱的马蹄声渐渐聚拢收归，一时让人有种奔驰停止的错觉，然而并不是的，只是几匹，几十匹，几百匹的战马铁蹄渐渐统一起来，一同抬起，一同落下，踩在大地上，轰隆如擂鼓一般。
烟尘渐落，偌大的马场之上，无数条黑影依然奔腾不息，放眼望去，城楼底下是密密麻麻，蜂拥的战马，三十骑为一纵，二十骑为一横，纵横交错，俨然之间竟化成了一道圆，战马嘶鸣，铁甲铮然，铁骑的速度极快，而那道战场之圆却缓缓扩散而后聚拢，无数刀刃在沙风中猎猎。
从城上向下望去，马铠黝黑，铁甲银白，那战马围绕旋转的阵型，竟宛如一朵盛开绽放的黑色莲花。
骑兵操演的军阵正是九百年前白朽帝君亲征四野蛮荒时亲创的——五行锁莲阵！
当初的白朽帝君麾下的轻骑便是靠着这一阵法大败了蛮族，直破锁河关往北，一路所向睥睨一直打到了蛮族君国的王都城下，以武力使其缔结契约甘愿永为炎华臣子，奉东陆王朝炎华为上朝，如今的蛮族仍称呼当初的白朽皇帝为天君主，帝君的威风霸气至今犹在，而这阵法却失了锐气。
驻足眺望的蛮族使节们的脸上不禁掠过一丝轻蔑和失望交织的神色，那股神色一闪即逝，看了半晌，也并不开口说什么。
与之一齐并肩观望的马封将军看在眼里，面上也是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在暗暗叹气，如今眼前这个锁莲阵不过是徒有其行罢了，白朽皇帝时期的霸气与雄风早已泯灭，即使再像，假的也还是假的。
等到操演结束，马封将军方才缓缓开口：“还请各位使节到帐中休息片刻，王爷想必也已经在等待诸位，稍后便能相见。”
“有劳将军陪同了。”使节之中一老者躬身行礼，礼数举止竟是滴水不漏，若不是看他样貌不同，绝瞧不出这是一个蛮人。
“使节大人有礼了。”马封也回之以全礼。
那老者一人微微颔首，旋即便带着众人踏着沉重有力的步子下了城楼去，经过马封将军身边时，他才仔细留意了一番。
一行人中大多是蛮族的武士，年轻人居多，而为首的却正是这名年老的蛮人。
看上去他的年纪该是很大了，草原上长年的风吹日晒，使得他的皮肤干裂的厉害，脸颊上隐隐有着臧红色，是个典型的蛮人模样，可他却还蓄着长长的胡子，蛮族男人很少有像东陆人这样蓄须的，他的目光也与其他人不同，是那样的沉稳安静，仿佛一切波澜在他心中都会化为平静一般。
这是一个智者。
马封将军默默在心中将蛮族几个为数不多的年老智者思量一番过后，不禁惊了一大跳，这人难道是蛮族的大国师——空山月？！
“几位稍坐，王爷一会儿就到。”军营的帅帐里只有一个普通军士模样的人，一一提着茶盏为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斟茶。
“多谢。”老者微笑，其余几人也恭谨笑着称谢。
一个莽撞的蛮族武士想必是真的渴了，大马金刀的坐下，仰首便咕咚咕咚喝下了一盏，喝完擦擦嘴，不满道：“你们东陆人不是最爱讲究什么品茶道吗？可我喝起来只觉得苦不拉几的，没什么滋味，而且这碗也太小了！”
军士想必也是个军中的文职，听了此话，仍是彬彬有礼地微笑道：“几位使节都是草原上的英雄，我却用茶来招待诸位，是我的疏忽。”话语虽然礼貌，然而眼角却也不禁流露出一丝轻蔑之色。
蛮族武士眉毛一挑，怒道：“你们这些懦弱的东陆人连骂人也要这么拐弯抹角？怎么不敢用刀剑来说话！”
“将军言重了。”军士礼貌性的笑笑，双手仍是稳妥地将茶盏徐徐斟满，缓缓道，“东陆也并非没有勇士。”
“勇士？在哪里？倒是让我瞧瞧。”蛮族武士不屑的大笑，“耍嘴皮子不一直都是你们东陆人的长项吗？”
“将军不信？”军士起身将茶壶放置一旁，已然有要出手较量的意思。
蛮族武士“蹭”地起身，粗壮的臂膀一瞬间搭上了军士单薄瘦弱的肩头，竟然是想凭一只手的力气将他按倒，武士冷冷笑着，军士一动不动，武士的脸色忽然变了，另一只肌肉健壮的手也顺势搭上，满脸憋的通红，像是一只熟透了的西红柿，可那军士仍是一动不动。
军士此时却忽然轻轻的笑了，仿佛清风吹过山峦一般，他缓缓抬手将武士的一只手臂往上抬起，一边开口道：“贵客原来岂有不好好休息之理？”然后闪电般的探手按在武士宽阔的胸膛上，武士“咦！”了一声，踉跄坐回了位置上。
武士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急欲起身。
“萨满！”静坐一旁的老者此时却忽然出声喝止，“不得无礼！”
那名名叫萨满的蛮族武士伸着脖子还想要争辩，怒色从脸上一直延展到脖颈，但终究还是忍气吞声，愤恨低头坐了下去。
老者则像是忽然容光焕发似的，冲着军士略一颔首，含笑道：“少将军真是好武艺，想我空山月年轻时也曾有幸见到炎华剑宗一门不动如山的功夫，今日再次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闻言，军士敛了笑容，“我不是什么少将军，只不过是个军中文士罢了。”
老者神秘莫测的笑了笑，看了军士右手虎口一眼，道：“像阁下这般武艺还未能名列将军，看来东陆炎华还真是卧虎藏龙之地啊！”
军士被他这一番话弄得很不自在，听起来像是夸奖赞叹，实际上却是在嘲讽炎华在对其使下马威，他还未来及出言反驳，只听帐外的士卒齐齐喊道：“王爷！”
然后“呼啦！”一声，大帐被戍守帐外的士卒掀开，汹涌的光线涌进来，刺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逆光里一位铁甲铮然的将军，他右手按剑，缓步走了进来，隐隐有着天下霸主的气势。
使节们在老者空山月的带领下一齐起身恭迎，军士也躬身垂首唤了一声：“王爷。”
慕容周笑着向诸位使节拱手，“列位贵客请落座吧！”他说完这句话后，又恭敬地朝那位老者抱拳一拜，“久仰空山先生大名，今日有缘相见必要多饮几杯！”
空山月也不曾想会被这位未来的东陆君主如此礼遇，也急忙敛襟，回拜一礼。
一场觥筹交错，酒盏流光。
“炎华步旅之强悍，我等在半月前的校场操演上就已领略，可谓是杀气滔天，雄关难阻！”蛮族大国师空山月顿了顿，微微蹙眉，继而淡淡道，“只是王爷麾下这支骑军，我并不敢恭维，莫说要与诸侯的翼虎，逐月两支铁骑相比，即便是我草原之上的虎豹骑也可轻易将之吞灭。”
慕容周叹气道：“先生过谦了，天下谁人不知草原虎豹骑的勇猛，放眼天下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兵铁骑。不过您所说的也正是我的心病，沙场对敌，两军交战厮杀最强悍最有力的一把刀便是骑军，骑军的强大甚至可以左右战局的胜负，可风狼骑军初建立，即使是匹恶狼，却也只是只幼崽，送到诸侯前面无异于温顺的羔羊送入了虎狼群居的巢穴之中啊！”
空山月的枯槁苍老的脸上忽然有笑意绽放，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我们也正是为了解决王爷心中的忧虑而来，希望王爷可以看到我们的诚意。”
“什么诚意？”
“国主派遣我等出使之前，便已选了五千匹品种优质的北翰黄马作为缔结两国盟友关系的礼物送来，相信不多久，王爷就可以见到了。”空山月望向慕容周，声音略显激动，“虽然我们草原的铠甲武器的锻造技术不如炎华，可草原所产的战马却是天下少有的良驹，定可助王爷的风狼骑军一臂之力！”
“好！多谢国主美意。”慕容周纵声大笑，他一扬手，侍候一旁的军士连忙从幕后走出来，手里多了一卷盟约，待军士将盟约在桌上展开，他目光一凛，“我也一直期待能与归国结成兄弟之邦，只是不知道，贵国又想要炎华什么样的诚意呢？”
老者缓缓起身，躬身行礼，“宿州地处边境荒凉之地，少有人烟，却适合放牧······”
然而根本没有迟疑的余地，慕容周脸上笑容一瞬间冰冷，“不可能，炎华的土地绝不会给别人，换一个吧！”
老者抿着嘴角轻轻的笑了，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又似乎因慕容周的决绝退缩，他淡淡道：“其实我国国主真正所想要的诚意不过是王爷的一句话而已。”
“什么话？”
“十年内绝不对草原用兵！”老者须发皆张，双目如炬，闪着精亮的光。
慕容周冷笑道：“五千匹战马就想换十年的时间，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然而老者只是静静的垂首聆听，仿佛对一切都是胜券在握的模样，他的等待似乎一点也不焦急。
慕容周沉默了半晌，许久终于低声笑了起来，他只说了一个字，可这个一个字却比任何承诺还要沉重，“好！”
老者重重的拜谢，“那么我便在此替我主谢过王爷了。”
“只不过……”他忽又莫测的笑了起来，“我并非皇帝，有些事情我也是阻止不了的。”
“总有一天会是的。”空山月说的不急不躁，嘴角隐隐有莫测笑意。
慕容周放声笑了起来，双目一凝，刀锋一样的寒光，那是杀人的眼神。
军士掀开了大帐的帘幕，站在帐外恭送几位使节离去，慕容周身为王爷本不该出门相送的，但此时却也站在了那里与军士并肩而立，凝视着远方使节远去的方向，眉宇间沉积着冰冷的杀气，军士回头看着他，眼睛里有复杂的神色：“那个老者的眼睛里有太多让人看不清的东西了，他迟早会成为威胁炎华的祸患。”军士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金帐国的使节空山月。
慕容周静静眺望着远方，片刻后也低声道：“原本是不该留他的，只可惜现在盟约已成，已经太迟了。”
“何况我也确实需要那批战马。”慕容周幽幽沉吟，语调忽又冷厉对着身旁军士下令，“颜孤，传令下去，三日后，大军开拔！征讨西荒候韩束！”
可颜孤并没有立刻动作，他顺着师兄的目光看向远方，仿佛想要极力寻找到什么？过了许久，方才低声询问：“师兄，我听说你要娶马封将军的千金为妃？你、你喜欢她吗？”
“不喜欢又能怎样？”慕容周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仿佛停留在很远的地方，颜孤听着他喃喃开口，“大军征战在即，我需要有可靠的人能替我看守好帝都的门户，而且，要册封马封将军的女儿为妃这也是我早已答应好的事，没有他的支持我又如何能登上如今这个位置啊······一旦走上了这条路，有些事情又岂非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
颜孤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某种无可奈何的悲哀，刚想开口安慰，却又听见了他的笑声。
慕容周的唇角含着莫测的笑意，眼中有复杂的神采乍现，他忽然一展笑颜大笑了起来：“婚礼就在今夜，记得来喝师兄的喜酒！”
颜孤一怔，茫然看向师兄，许久，许久，他终于如愿看到了在慕容周的眼里他所在乎的东西。
他眼神所望的地方，一轮明日正浩然照耀神州，如日中天的光芒璀璨万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