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儿这丫头不大愿待在车上,也可说不愿意和楚陌待在一起,云朝因此事颇为苦恼。为瓷儿另安排车驾也不是不可,但此时前有狼后有虎,营中又暂无其他女眷侍奉,放她独自乘车显然是不妥。
问了瓷儿,她竟说楚陌长得太丑。
于是云朝仔仔细细盯着楚昭陌看了半天,也没觉出半分讨厌,反而越看越欢喜。
便由得瓷儿在军队里前前后后的跑着玩闹,倒和那些吹鼻子瞪眼的将军们处的异常愉快。
连平时拘谨的陆久也分外容忍她。
“姐姐,姐姐。”瓷儿掀开车帘,丹云帮她置办了许多漂亮衣裳,穿上后特别讨喜,比春日里的油菜花还可人,她朝马车里看看,“哥哥怎么又在睡啊,真没趣,姐姐,药卜爷爷叫你去呢?”
云朝用食指比了比:“嘘,我知道了,你去玩吧,别吵了哥哥。”
瓷儿试探着问道:“姐姐,军营中每日分给我的饮食颇多,我并不能食完,这几日干旱无雨,从南边来的难民颇多,能不能沿路施舍?”
云朝望外间万里无云,秋季本是田野丰收,仓谷丰盈之时,今年却因连年干旱,颗粒无收,而朝廷下拨的救济粮草被一干结党营私的官员堵在路上。
虽是可怜可叹,但还是说:“瓷儿,你所施一饭之恩,唯使几人饱腹,却会引数千流民沿途跟随,可曾想过?”
楚陌是在旁假寐,只听她们说,此时插话:“瓷儿,传我军令,发放军队粮草。”
云朝还在犹豫间,“夫君还要再作思量,若粮草不济……”
瓷儿却插嘴:“姐姐不是听风阁的暗主,军队中怎会粮草缺乏。”
楚陌和虞云朝几乎同时惊道:“你怎知道?”
瓷儿却不甚在意,“李老将军告诉小女我的,姐姐不是对他说过的。”
也是这一刻起,云朝和楚昭陌知道,瓷儿是个极其聪明的丫头。
入夜之后,蹑手蹑脚往车后去,见药卜神色纠结的负手站在马车旁,见云朝远远过来,就弓身行礼,“属下,见过主子。”
云朝道:“不必多礼,可是王爷的病有什么眉目了?他虽伤重,这些日子也该好了,怎么还会咯血呢?”
药卜犹豫好一会儿,“想必莹烛阁主早先已经为主子把过脉,也早已知道王爷症结关窍。”
“难道王爷的病与我有关?”
药卜抚动花白的胡子,沉叹:“主子可有听说逐鹿有一种叫做同心的毒草。”
“同心?”
“同心此物,断其茎叶分种两人,此消彼长,此长彼消,老夫观王爷和主子的脉像,其茎应该为王爷所食,其叶为主子所食。”
云朝急道:“可有破解之法?”
药卜是名扬四国的绝世名医,世间少有伤病毒蛊难得倒他,这老爷子此时却两道白眉扭紧,不甘不愿的回道:“一旦中毒,只有体弱方死亡,否则……”
云朝皱眉,“连药卜都没有办法?”随即疑惑其中缘由,“不对,莹烛不肯与我说过,你必得她的诏令,此时怎么又肯与我说的?”
“主子已有身孕,必不会再生自轻自贱之念。”
云朝被这消息骇得后退一步,直直撞到身后的马车上,喃喃自语:“我和他,也只有那次,怎会……”
药卜忙上前去扶:“主子定要珍惜身子啊。”
“偏偏是这个时候,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云朝攥住药卜的袖子:“药公可有办法延缓毒发。”
老人家抖着花白的胡须连连摇头:“老朽若救楚公子,主子和腹中孩儿必有性命之忧,若放任不管,看楚公子的脉象,怕撑不过半年。”犹豫了下又道:“主子不如早派人去逐鹿拜会赤库契勿,逼他交出解药。”
前面马车上哐啷响出一声,云朝心道不好。果然见瓷儿那小丫头讪讪闪出半个人影来,“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打碎了个罐子。”
云朝道:“我们刚才在这说的话,丫头你都听见了?”
瓷儿默默摸摸自己的小脑袋:“七七八八吧,尚未听全。”复又把自己藏回车厢后面,“姐姐不会要杀我灭口吧。”
云朝不合时宜的莞尔笑开,对她伸出手:“小丫头,跟我来。”
夜幕下的星辰,斑斑点点,皎洁灿烂得犹如天宫中遗落的灯盏。那漂浮着的犹如薄纱的云彩,有时隐没在黑暗中,有时使那灯盏若隐若现,一轮皎月如同昏黄的混沌之初,亮光被星辰淹没,失去了照耀万物的尊荣。
云朝得大手牵着瓷儿的小手在夜色中择了一处高地坐下,“瓷儿,你太调皮了。”
瓷儿揽起裙摆抱着膝盖蹲下,“姐姐放心,我不会告诉楚哥哥的。”
“瓷儿,你也太过聪明。”云朝从发髻上抽出支装饰简单,反面被雕琢的犹如匕首般的银簪,高高撩起袖管,划下深深一道。任由鲜血滴滴滑落到深沟中,激起清脆的滴答声,就像这鲜红的液体攀爬到隐秘在黑夜中的草木的经络中。
瓷儿并没有上前阻止,语气镇定的问说:“姐姐要救楚哥哥,姐姐要放弃肚子里的小妹妹吗?”
云朝撤下手绢将伤口扎紧,语气中含有淡淡的无奈:“瓷儿,姐姐很贪心,夫君,孩子,我都想保住。”
望了望那漫天的繁星,又继续道:“然月明星稀,月淡星朗,我也知世上之事难有两全。”
说到这里竟哽咽不能再作言语,过了好久才能继续,“我只是,我只是,不能想象,如何舍了他,还自己独留在这世上,如何舍了他,告诉我们的孩儿,他的父亲长得模样?”
远处山中长长狼嘶,掩盖住女子咽入喉间的哭泣声,掩盖住在远处车窗内凝望思量的目光。
妾只望君能登九五之巅,吾只望卿永是如花红颜。
但这苍穹昏月,不知皎洁是何夕,不知皎洁是何夕?
最近夜里,云朝觉得风越发寒凉了。
不知是因为冬天将至,或者有了孩子,又或许是连日来的失血过多。
又开始突如而来的流鼻血了,不过好在,不枉这日日放血,楚陌的身体终于如药卜所说有了好转。
但回南楚的道路曲折,逐鹿军队的日渐逼近,如何将其击溃,已迫在眉睫。但手上兵卒捉襟见肘,也是事实。
云朝和楚陌在商量这事的时候,恰巧被瓷儿听到,她拽着个大饼含糊不清道:“挖个大坑将他们都埋上不就好了。”
云朝摇摇头,戳戳瓷儿的小脑袋:“丫头说的简单,这么大的坑怎么挖呀?”
楚陌听闻此话,却陡然看过来:“听瓷儿说,才想起来,这样的大坑,在黎山北麓或者真有一个。”
云朝看看这边,又看看那个,仍然不解。瓷儿那小丫头倒挑着眉头说:“那地方只有我们土生土长的南楚人知道了。”
原来南楚开国皇帝荆王曾有位挚爱佳人,名作技娅,此女子在世时,偌大南楚后宫居然只有她。天下奇珍异宝,只要她想要,无不能有。
南楚当年有位叫子般的食客向荆王谏言:“听闻黎山北麓始皇陵墓的山林深处有唤作技娅的女子,弹琴甚妙,有闻听者皆叹服,言似九天之神曲,瑶池之仙音,不若前去寻访?”
荆王好乐,遂往,见林木森然,郁郁葱葱,遮蔽天日,只有树叶空隙中幸运出逃的几抹微光,照亮道路。只得询问山中樵夫,沿檀溪向上游寻找。
山路紧紧倚靠山脉,愈往上愈加崎岖难行,泥土湿滑参杂碎石,每一步都需要留心注意。刚拐过形似巨虎的怪石,乍见娇娘于溪水那边,跪坐在梧桐树枝缠挂碧色的纱幔之下,腿上置古琴。
薄纱遮掩住她的面容,唯见身形淡薄如烟,素指纤纤,琴音淙淙恰似溪间流水。
弦音毫无阻怠,比之箫声绵长更为清灵,比之筝声清脆更为旖旎,如美酒自姝女喉间滑落,似微雪于初春融化在少女额间。比之士大夫弹奏的古琴少些刚劲果敢,多些柔媚妖娆。
那娇娘左手抹挑勾剔,右手上下吟猱间,琴音宣泄入耳,仿佛浮生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可以埋藏在甜香的泥土中,被清澈的溪水涤净,长成山上某个石缝中的苍翠。
技娅因琴艺超群而被君主选中,但她以为,也只是因为琴艺。朝歌夜弦,是乐师的宿命,即使成为君王的姬妾,亦不能摆脱。妾质如蒲柳,愿作捣琴音。也许是怀着这样的愤懑,技娅入宫不到三年,就骤然离世。
荆王痛失爱侣,在南楚国境内遍寻长相类似技娅的女子入宫,一时间后宫从空无一人突然庞大,最盛及时达到两千余人。
荆王死后,与技娅合葬,并令后妃全部陪葬黎山北麓,故南楚国人都称此处为“万骨流芳”。
听着怪慎人的名字,这是关于君主昏庸面的故事,南楚国人当然不会对外津津乐道,何况还是这么久远的事。云朝不知道,那么自然,赤库契勿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