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怒号,如脱缰的野马,自北冰洋一口气奔驰数千公里,到达北太平洋,亚洲盘虬卧龙的高山巨谷也挡不住它的脚步,期间还攀亲带故,西伯利亚、蒙古、东亚,四下里,悄无声息的进入了深冬。
一月份,阴晴不定的天气使得人们总喜欢将双手死死插进衣兜不愿拿出,若是没有什么要命事,纵是用胳膊肘代替了双手,羽绒服固然暖和,但是与炉火比起来确实逊色得多。
行走在街道上,人人都像生怕踩到地雷似,又像裹了小脚,前方陡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跟前的人拼了命往旁边躲,怎奈,就是跑不快。若是在夏天,省不得一阵嘀咕,此时此刻却懒得张嘴。
李凡轻轻关上房门,局促到炉火旁边,打开了从遥远的家乡寄来的信。窗外,邮递员艰难的踩着自行车,左摇右摆,肩头搭着两大包,往下一条街驶去,很快便远了,再看不真切。炉中冒着烈焰,不断往上窜,冒出的热浪与空气中的寒气一接触,开始了疯狂追逐的旅程,在凌晨到来之前宣告结束。
建自上个世纪末的旧城,酷似孤立于寒风中的孤寡老妪,毫无血色的脸——惨白。墙皮一块一块颓落,坑坑洼洼。原本在骄阳下暴开的巨大裂痕,在近来潮湿阴冷空气的安慰下,也渐渐闭上了嘴。李凡伫立在发霉的、长着枯草的墙角,手里捏着一封褶皱丛生的信,无声的泪水,冰凉。
天边的乌云似蠕虫般已经躁动了一个下午,妄想把这个黑暗的世界一口吞个干净。
傍晚时分,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大地。
李凡仰头注目着天空,洁白的雪花点点滴滴,无力的坠落在他璞玉般的脸上,晶莹剔透的水珠,冰艳透亮。远处,三个身着血红色棉袄的小娃儿在雪中正耍得不亦乐乎,全然忘却了那一双早已经被冻得通红的小手,追着跑着要把每一朵美丽的雪花搬回了家去。黑夜终于降临,街上少有行人。
李凡早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的存在,无意识的往前走着——走着——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到哪里,归于何方,这个世界,走向了一片空白。
倏而停下了脚步,街灯散发着柔和的死的光,似千万把利剑,自一源处,无声盖来。
他抬头凝着黑暗的天空、黑暗的树梢、黑暗的楼顶,不知道他们伸长了脖子,到底是要长到黑暗的何处。然后转头凝着前方酒楼上悬挂的金属招牌,随风而动,咯吱咯吱响。
目光最终落在了远处的黑暗的街角,死灰。
与此同时,在那八百里开外的李凡的家乡——江县。家里四处挂满了随风飘荡的白绫,许多人拖着疲惫的身影来回张罗着,大人们的头上都系着一条长长的白布,双眼通红,堂屋中间放着一口严丝合缝的漆黑的三米有余的棺材,前方横放着一张案桌,上面陈列着肥鸡、肥鸭、猪头肉等物,棺木前端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张黑白相间的照片:一位身着宽大寿衣的老人端坐在庭院中间,慈眉善目,然而脸上沟壑纵横,满是时光的烙印。边上昏暗处,散发着千年不散的霉味的墙角、桌下,很多孩童跑跑喋喋,玩得不亦乐乎,仿佛这个世界明亮了,中间的老人目不斜视,孩子们不知道死亡为何物,更谈不上世间绝对的公平,有啥比得上好吃与好玩的呢?
堂屋一间偏房内,灶台旁围坐着十多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炉灶内填满了煤炭,三束淡蓝色的火焰不停的往上窜。一个头发半白,长着胡茬的男人忽然问起:“小凡呢?怎么还没回家来?”
他旁边的一女子回答道:“他们应该还在上课吧,而且路程太远了,一时间赶不回来也是正常的。”
这两位是李凡的大伯及伯母,将李凡养育成人的人,因一些复杂的原因,李凡从小便过继给了他家。
余下的皆是同一房的亲戚们,诸如李凡的二伯、三伯、亲生父母、五叔、小叔,以及外家的一众亲戚,还有伯娘、叔娘们。
闻知噩耗,不少远房外戚陆续赶来,无不皆是猛然倒地,痛哭流涕不止,嚎啕大哭一番,好不容易挤出两滴干瘪的眼泪,却是起身之后的事,未被亲戚们看到,也不知道是否会将一个不孝子孙的帽子安在自己头上,却也管不得这些了。
夜,深深笼罩了大地,十二点过半,一些人熬不了夜,便回去了。余下四五十人,多为十多二十岁的小青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拉开长桌,一众放手赌到凌晨五点过,期间不时笑得前仰后合,乌黑的门牙在夜灯下闪着快乐的幽光,连绵不绝的笑声如奔腾不息的黄河水,一泻千里,好不畅快。
堂屋内,老人家似乎正带着慈祥的音容凝视着自己的这一群调皮的儿女吃喝快乐。默默转身,进去了黑暗之地,似乎什么都发生了,似乎又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一觉醒来什么都依旧,也许什么都已经不再。许久许久,东方天际逐渐泛起了鱼白肚。新的一天——来临。
……
“尽管这天下的水终归一源的……”李凡凝视着天空,眼里布满了血丝。
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令他感到头皮发麻的一幕……
“小凡,小杂种!老子要砍死你,老子要砍死你!”
李凡的母亲如同一个凶狠的史前女妖,从长林坡(李凡家乡一座十分有名的放牛山,因为埋葬有许多死去的婴儿而得名)的那边跨越百米山壑,提着一把滴着血的菜刀向他飞来,李凡扭头一看,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双眼鼓得圆滚。一边狂奔一变歇斯底里地哀求:“妈!妈!别杀我,求你了,别杀我!”
怎奈,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伴着一阵尖叫声摔下了几十米高的悬崖,下方崖壁上布满了绿油油的厚厚的青苔,洞口似被纱布细细打磨得圆滑,青苔的绿,浓得令人作呕,底部一些黑黢黢的山洞不知道形成于多久的岁月以前,不知道通向何处……
昏暗的小出租屋内,李凡猛地坐了起来,绷直了腰板,双眼瞪得老大,豌豆大小的汗珠不停的从额头滑落,肩头湿透,胸膛剧烈起伏着。
许久,颤抖着右手缓缓的无力的拉开了被子,爬起来,喝了一口水,顿时精神了不少,换了一件衣服,原本想再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就这般闭着眼,一直熬着,不久,竟又昏昏睡去了……
这样的场景曾不止一次的纠结在他的睡梦中,有时候是他的父亲——一个四十岁出头,满脸横肉,似乎从未笑过的男人——想要了他的命。
有时候是他的母亲——一个三十八岁的“酷爱”唠叨,总爱抱怨,但又心地善良的农家妇女——想要了他的命。
是日,夕阳的余晖挤过婆娑的树梢,碎金般铺落在雪地上,晶莹剔透。来来往往的行人,吞云吐雾般呼着长长的热气。
李凡站在诗蒂公园边上,参着血丝的眼,凝着远处,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忽然,噗的跪了下来,朝着正西方恭恭敬敬的叩了九个响头,来往的行人偶尔会露出异样的目光,但两步开外后就没什么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风起了,将他的头发拨弄得凌乱无比。
李凡不断的回想起信中奶奶告诫自己的话:“小凡,咱们家一直苦,但这么多年来,也还过得去。村里的中农(解放前是中农阶级的一户远房亲戚),也没落了。咱们家只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民,能走到今天,全是靠着自己的双手,你一定要明白,做人一定要勤奋,待人一定要诚恳,少说话,多做事。”
李凡无声落泪,仰天大声到:“我——知——道——了——!”回声一直传出很远,公园边上的白桦林里突然惊出一群寒鸦宿鸟,在杂乱的呼声中消失在了远方。
“这人疯了吧!大清早的,吵死了。”旁边一户人家探出头看了看,呲牙骂道。然后嘭的关上的窗户。
李凡无力的走开了。前路茫茫,脚下虽总有着力点,心中却一直没有一个安顿处,他伫立在湖边,心里暗想:“祖母离去,我有情她却已经无情,长空万里,星野浩瀚,以前尚在人世时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此时此刻,心里竟会如此难受。”